北辰之助的肌肉一抽,面色哂然,嘴唇抖動竟未成聲。
花夫人不再看他,而是對花凋說︰「兒子,如果是你,你甘心把自己的女人當作貢品一樣送給主子當小老婆嗎?」
「是可忍,孰不可人?」花凋立刻譏誚地答。別說把綣兒送給別的男人,就連看她受到一絲委屈都不堪容忍!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連自已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還配談什麼頂天立地?
北辰之助握著花凋的大掌陡然一顫,不由自主松開,好久,緩緩地道︰「我以為多年的游歷能讓你冷靜下來,放下怨憤。」
花夫人一字一句道︰「背棄之恨,不死不休。」
花凋沉默了半晌,忽然怪異地笑起來,「原來,是這樣……」
花夫人和北辰之助一怔。
花凋眼角透出一抹怒意之色,其間浸染幾重血絲,「事到如今,仍不道破緣由?為這一場私人爭執,已死幾命?」
血,之前江湖上的血雨腥風,同時席上心頭。
北辰之助一閉目,「虎徹刀下非死即傷,不見血,不還鞘。那些死了的人,都是不甘被辱寧以亡魂來護名節,鄙人敬服。」
「放屁!」花凋口出惡言,「你遠道而來為爭虛名,無端挑起是非,還妄想用‘名刀噬血’文過飾非?」炯炯黑眸瞅一眼母親,「其實,你們從我受傷那天就已見過,否則,他絕對會因尋不到那唱歌的女子而重回舊地。但是,當日並沒再見北辰之助返還……老娘,我一直在等,你不說,我不想問,如今,你覺得還有瞞下去的必要?」
花夫人美艷的臉龐一陣紅一陣白。
兒子,她竟忘記了兒子何許人也——六扇門聞名遐爾的神捕,那種敏銳的洞察力,豈是常人所能欲蓋彌彰?
花凋低低嘆息︰「娘,你還怕我有什麼不能接受?」指尖一點北辰之助,「他,可是當年傷你之心、負你之人?」
花夫人慘然一笑,發絲搖曳,身軀顫栗,卻是不語。
面對近乎肯定的質疑,她有什麼可說?自己看人不清,遇人不淑,拖累兒子從小在泥濘中滾打,忍受世人白眼、強勢欺壓,從沒享過一天福,歸根結底,都是她自私……
北辰之助兀地斷喝︰「夠了!花凋君不必勉強夫人,她不齒開口,那就由我這個負罪之人來訴說。」雙拳一握,「二十多年前,夫人還是邊城的官宦小姐,奉中土的皇帝之命,花家成為大使進駐扶桑。由于意外,官船上的人落海身亡,只有夫人在幾個丫鬟的拼死保護下幸免于難。鄙人身為大名(注︰扶桑戰國時的軍閥總稱,掌握幕府實權。)家臣,前往附近一代水域接人,終于在流寇寨門不遠處,找到險些遭擒的夫人……」
花夫人冷然道︰「怎麼不說下去?大丈夫敢作敢當!」
北辰之助青筋凸顯,「我……那段日子與夫人有了感情。」
沉默,四下靜寂,除了叢中蟾蜍和樹上的蟬鳴叫,只剩下三人急促的呼吸及劇烈的心跳交織成一片。
最終,花凋第一個打破僵局,一針見血地道︰「我只問,你是不是我爹?」
北辰之助未看花夫人,只盯著花凋那熟悉又陌生的年輕面孔,眼神復雜,「你父是扶桑大名。」
音未落,花凋的拳已如勁風落在他的面、胸、月復上。每一拳都夾雜著一個暴怒的狂吼聲,「听好,三拳打你負心——愚心——無心——」
北辰之助眼角余光掃過悲憤的花夫人,一走神,三拳一次都沒能閃過!
看到他嘴角的血沫,花夫人阻攔的手在伸出的剎那又迅速收回。負她,是他應得的報應,即使——他並非兒子所想的那種「無」心男人……畢竟,造成的實事永遠無法改變。
北辰之助一抹血,誠摯道︰「你、你很好,功夫也扎實。」
花凋揚起的拳僵在半空,微眯雙眼,若有所思。
北辰之助徑自說︰「三拳是我欠你母親的債,也是累你的代價。不過,你仍要跟我回扶桑,大名還在等少主回江戶,繼承大業。」
花凋一陣冷笑,毅然道︰「你的少主不是我,花凋只是老娘的兒子,只是市井出身的捕頭,和扶桑大名毫不相干!」
花夫人踉蹌幾步擋在兒子前,「北辰之助,莫要欺人太甚!當年是我傻,听了你的難言之隱嫁給大名,下場呢?花凋被大名的女人們誣成流寇玷污而懷的孽種,如不是我扮成叫花子混入難民,早被浸于海中慘死!」她撕心裂肺地大吼,「你更狠!二十多年的光陰,大名身邊佷甥爭權,你又想起我們母子?是不是我死在面前,你才罷休?」
北辰之助抽刀,亮刀,一氣呵成,「你,我已負,大名之托不可再負。一為人臣,終生不叛,一刀流的弟子從無逆徒,從無自我,若花凋成為下任大名,叫我死,北辰之助絕無二話。況且,即便我死,大名會再派他人來尋!我,可以給少主一個機會,若他打敗虎徹刀,北辰之助絕不糾纏,大名責怪,我自承擔。」
花凋定定地瞅著他,沉吟片刻,竟說︰「行!」
花夫人不以為然,斥道︰「你瘋了?他的刀你不是沒領教過!」
花凋不為所動,在她耳邊低道︰「老娘,有個人一直令我不放心,你幫我看著。」
「嗯?」
花凋親呢地一抱母親的肩,「她很重要,抓住不易,老娘要看好啊。」
靈光一閃,花夫人揣測︰「她?」
他想起那個厲害的小女子,不禁一勾唇,「她為孩兒吃苦,孩兒萬難相負。」
花夫人欣慰地頷首,之余難免擔心,「你有把握贏?」
花凋不答反問︰「娘,你希望看到他受那個‘大名’重罰?」他身為名捕,熟知四境所司教條。扶桑名義上皇帝最大,實權則被抓在地方各大名手中。而且,大名麾下的家臣身手一流,世代效命宗主,不容異念。若有叛者,不等大名懲戒,親族弟兄及同門也會將他亂刀斬殺。
花夫人沉默,片刻後說︰「兒子,你怪我瞞你多年嗎?」
花凋灑月兌地一聳肩,「怪?怪你當年為保我淪為遭人唾棄毆打的乞丐?還是怪你為給我這條命險些難產?又或者,怪你二十余載對我的舐犢之情?孩兒迂莽,此生平賤,從未想過高官顯貴,辦案涉險又令你掛念……兒不孝,非母不慈!」
北辰之助見他們母子如此,朗聲道︰「夫人,英雄出少年,花凋君不見得會敗。你可曾想過,死傷的人……是我?」
男人的較量,女人無法涉足。
花夫人怎會不明白?于是深吸一口氣,倔強道︰「好,這樣好得很啊。視死如歸方為男兒本色,你跟他得贏輸,我不干預!」走兩步,不禁一回頭,「你還沒說,她在哪里?」
花凋稍稍一怔,忙低頭耳語。
花夫人一蹙眉,嘆道︰「好復雜。」
花凋別有深意地說︰「正是,別人也難找啊。」
花夫人一拍他的面頰,啐道︰「壞小子,你自己小心著點吧!」說著,一拎裙袍轉身離開。
她的消失讓花凋和北辰之助同時松口氣。
花凋迎風而立,衣袂翻卷,目光坦然,「如果,沒有上一代恩怨,沒有你與我娘之間的糾葛,你的刀,我服。」
北辰之助點點頭,「有還你此話,足夠了!但——和你娘的過去,我遺憾卻不認為錯!你大了,該明白男人和女人的最大差別。」
花凋負手站立,字字鏗鏘道︰「是——女人能為男人放下一切;男人卻做不到。」見他有幾分滿足,立即潑冷水,「不過——此話何嘗不是認命?大丈夫不負天地,不負所愛,決非開月兌自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