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豪言壯語,如何不令他感慨?
莫怪大明亡國,大清有如此少年英主,君臨天下是大勢所趨!做個好皇帝,為的不就是天下用享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嗎?誰當皇帝都好,只要百姓快快樂樂,不再憂愁就足夠了……
祖訓︰兼愛非攻。說的也是這個道理吧?若是再冥頑不靈地固執下去,他真的枉讀十年寒窗書,空負一身學問了……想不到呵,他多年的心結竟被這少年老成的孩子幾句點破!
「先生?」女扮男裝與兄長一同來的十四格格晃晃小手,臉上漾起兩個甜甜的小酒窩,「你在周游什麼這樣出神?」
「十四,不得無理!」順治斥責她一句。對于墨白,他是打心眼里尊敬。宮中的太傅何其多,卻從沒一個像墨白那樣文武之道皆諳的淵博學士。與多爾袞之爭,多虧先生在後指點,否則以他的年輕氣盛,不知連累多少人!可惜,先生無論如何也不答應人朝做官,真是扼腕難當!
十四格格噘著小嘴,嘟囔道︰「我又沒說錯,先生是在走神啊。你看看,他不知不覺都喝了三大壺酒了!哼,也不給我留一點!」
墨白回過神,一怔,隨即笑道︰「你也喜歡喝酒嗎?」
「當然!酒性是越烈越過癮!就像是我們老家呼倫貝爾大草原的馬女乃酒!飲後壯膽子呵。」她舉起茶杯,搖頭惋惜,「茶水平淡無味,連先生這樣的雅士都改喝酒,可見不怎麼樣!」
酒後壯膽啊!
好熟悉的話,曾幾何時,那令他柔腸百頃的柔媚嗓音也這樣說過……
墨白一捂胸口,心又開始隱隱疚痛。
漢化程度極深的順治自她一眼,「你懂什麼?茶可是中華博大精深的文化,它是飲中君子,千百年來不知被多少前人所吟誦,小丫頭莫要胡說八道!」
「先生呢?他為何喜歡喝酒?」十四格格瞪大眼楮。
畫嵐在旁听了,臉色一黯,少爺……少爺以前很喜歡喝茶的,他還常常跟太夫人兩人比賽對「塔型詩」呢!可自從楚姑娘死後,少爺就喜歡上喝酒了!而且,不管會不會喝,他都喝得酩酊大醉,醒來後,便一個人在房中作畫,將近二十年了,她次次進去都看到少爺在對著同一幅畫發呆,身邊放有染著血的布巾。少爺的身體越來越差,吐血幾乎成了家常便飯……她去洗血巾時,都忍不住掉眼淚。
上天——為何要這樣折磨少爺?
墨白的意識有幾分朦朧,望著酒杯中的影子,喃喃道︰「只有喝醉了……才能夠看到想看的人啊……」
他哀傷卻不失溫柔的神情令十四格格的心萌動一下。究竟,在先生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是誰?倘若是名女子,這女子就真的幸福得令人羨慕……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皇帝哥哥不顧皇額娘和所有貴族的反對娶了董鄂姐姐,那帝王鮮有的深情著實令她感動。如果,她的身邊也有一個像皇帝哥哥那樣專一的男子,即使讓她立刻去死,也心甘情願。
胡思亂想之際,順治關切道︰「畫姨,先生又喝醉了,你快送他回去吧!」然後拉起十四格格,「鬼丫頭,天色不早了,咱們也得快點回去!不然,小宛在家里就遮掩不下去了!」
「嘻嘻……哥哥是想嫂子了吧!」十四格格吐吐舌頭。
順治一捏她的鼻子,「人小表大,算朕怕了你!」匆匆結了賬,三個人扶持墨白下了酒樓,各自分道。
畫嵐扶著墨白跌跌撞撞往回走,見他又想吐,便道︰「少爺,你先等等,我去買點解酒的藥。」
墨白也不知听進沒有,茫然地點一下頭。畫嵐穩住他後,連忙跑向附近的藥店。墨白一個人站在大街上,眼神隨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逐流——
倏地,一輛馬車飛快奔來,跑到路中央拾隻果的小孩子嚇得大哭起來。這時,一道紅影掠過,夾住小孩子的腰縱身躍開,轉危為安。
四下嘩然。
墨白簡直目瞪口呆,那熟悉的倩影和往事仿佛重現眼前……難道說,他可以奢望地去想,她沒有死在那一場血雨腥風的海戰之中?!
「濯衣——」
「濯衣——濯衣——」
完全不理會街上人們異樣的目光,墨白瘋狂地大喊,于人群中穿梭,尋尋覓覓地梭巡每一個人,渴切地希望下一個人就是他魂索夢牽了二十年的女子。
不知不覺,來到一片荒郊野外。
墨白仰望蒼穹,在林中轉了一圈又一圈,而後終于頹然倒下。他雙手扶地,臉上流淌著不知是眼淚還是汗水,模糊難辨。
「濯衣——」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響徹天際,直上雲霄,「如果真的是你,為何你不出來見我一面?你是在怨恨我嗎?濯衣!我求你快出來!我好——想——」或許是耗神過度,他一時難以自矜,口中噴血後昏厥過去。
靜,靜得可怕。
濃密的樹林深處,紅影一閃,風馳電掣般來到墨白身前,連點他幾道大穴,顫巍巍地將他骨瘦鱗峋的身軀摟人懷中。
安紗女子輕撫著那兩鬢華發,一滴滴的淚落在他蒼白的容顏上,「好傻的冤家!二十年來,我一直沒有離開過你,難道你沒有感覺嗎?你如此折磨自己,對得起你去世的祖母和娘親她們嗎?緣分已斷,強求無用,我……只想你過得好一些啊。」
「濯衣……」他濃重地喘息著,意識仍舊不清。
「笨蛋。」女子愛憐地吻著他。瞧淬的面頰,「忘了我吧。」
「他若忘了你,就不是墨白!」不知何時,走來一位青年男子,冷冷望著眼前的一幕,撇嘴道︰「反正你沒死,為何不見他?難道,你怕他嫌棄你——」
「楚濯衣早已死在那場海戰中!」女子的眼中透著一抹決絕,厲聲道︰「現在活著的是柳知非——柳如是的女弟子!我已听師父的話,學著忘記過去的種種恩怨情仇,現在,報答師父的救命之恩就是我惟一的生存意義!至于我跟墨白——今生今世再也無任何瓜葛了!」
「是嗎?」青年男子狐疑地覷她,「說真格的!當初墨白在姑蘇曾買下牙腸刃,解我一時之困,我還真不忍心看他變成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而且算起來,我祖父孫傳庭和墨家又頗有淵源……這樣吧!知非姐若真想和他廝守,我倒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你們離開!」
「你?」楚濯衣冷冷一笑,「師父怪罪下來,你擔當得起?我跟你不一樣,我與大明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為報師父救命之恩,才刻苦練武二十年,習得琴棋書畫,以便于日後混入宮中行刺滿洲皇帝。而你——孫將軍的後人,肩負恢復大明山河的重任,倘若有一點差池或者他個念頭,別說保著南明永歷帝駐守台灣的鄭成功不會放過你,就是師父她老人家也不會原諒你!」
孫漢臣皺皺眉,「知非姐,有些事是天注定,想斷也斷不了!你也知道墨白和大清皇帝的關系,師父若決定從他身上下手——」
「不行!誰都別想從他身上打主意!」楚濯衣怒眉一挑,「你看不出嗎?墨白……他就快病死了!除非我死,否則誰也別想動他一下!」
「何苦呢?」孫漢臣輕嘆一聲。
「今天夜里我們就下手——」楚濯衣一抬頭,目光灼灼,「入宮,行刺,也讓師父安下心,安排準備二十年,也該是一定乾坤的時候了。
「少爺!少爺!」遠遠傳來女子焦急的喊聲。
是畫嵐!
林中的兩個人彼此互覷,她最後又看了懷中的男子一眼,接著與孫漢臣同時施展輕功,不著痕跡地離開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