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動,我也不動。
可是,那薄薄的鋒刃卻在夜風里抖出「嗡嗡嗡」的顫聲。
他的聲音似乎柔和了一些,听起來不像刀鋒割裂風聲時那般刺耳,「如果你今天下不了手,我可以讓你把機會存起來,有朝一日,我會去中原,去看一看你所說的迥異于大漠的秀麗山河,到那時,你可以再來向我討還。」
等等,他說什麼?
我用力眨了眨眼,眨去眼睫上礙眼的水汽,「你的意思是,你、你會進攻中原?」
冒頓沉默了一下,而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以前也見過許多中原人,甚至,就在王庭也庇護了很多避難到此的趙國人,我對他們並沒有產生特別的興趣。可是,自從听過你所描述的中原之後,我才發現,在草原以外,長城以南,還有這樣一個富饒繁華的國度,那里同樣有肥沃的土地,有雄偉的高山,有寬廣的江河。你,想要去見識這個未知的國家,而我,想要征服!」
我的心激烈地撞擊著胸腔。
原來是我!是因為我一直在宣揚贊美中原的錦繡富饒,才讓冒頓對中原產生了猶如餓狼般的強烈野心。
那麼,未來的白登之圍,冒頓寫給呂雉的挑釁信,都是在此刻埋下了災難的火種?
突如其來的強烈的震撼令我呼吸困難,心髒仿佛被什麼東西給攫住了。
他不能死!
冒頓不是這樣死的。
他不能死在我的手下!
如果歷史因此而改變,那麼,未來的某些東西也將會消失在時空的罅隙里。或許不會有我,不會有學長,更不可能有學長的靈魂附身于霍戈這件事,那麼,我所堅持的仇恨又是什麼呢?
我的手戰栗著,幾乎握不住刀柄。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做?你認定我不會殺你嗎?」
為什麼我總是被他看穿?而我,卻始終看不透他。
多麼不甘心呵!
雖然我沒有想過要以這樣直接慘烈的方式來結束他的生命,但是,我也無法忍受他就在我的刀下,我卻無法將刀鋒再推進一寸。
為什麼要我做選擇?
為什麼?
一只手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穩穩地托住。
冒頓的神情有一絲奇異的溫和。
「這把刀你先留著防身,騎上快馬,一日一夜可以翻過那座山頭,趁雨還沒有……」他的聲音驀地凍住了。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攫住了我的心髒。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背後突然有一股大力將我往前推了一尺。僅僅就是那麼一尺的距離,黑暗中只听得「嚓」的一聲,是刀鋒切入韌甲的聲音。
「不,不是我,不是我……」我腦中一片空白。
冒頓的面容隱約變得猙獰。
是痛?還是怒?
我來不及細辨,手上一輕,身子已被冒頓猛地推離開去。
我張皇回顧,夜色里,十幾道人影宛如鬼魅般悄然靜立。他們穿著黑甲,整個臉隱在黑色的頭盔里,看不清面容。
細雨,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你們是什麼人?竟然敢在王庭撒野。」
冒頓以刀指地,冷冷地喝問。
沒有人回答,那些人悄然掩近,動作整齊,配合默契。
雨點打在他們的黑甲之上,反射著清冷的寒光。
我的頭皮陣陣發麻,忍不住看了汗血馬一眼。
冒頓沒有轉頭,但卻像是已看到了我的動作,「你走,往南走。」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他又是那個冒頓了,面對千軍萬馬亦不動聲色的冒頓。
我看著他的側臉,他的表情冷靜得有些冷酷。
我咬一咬牙,一把握住韁繩,翻身上了馬背。
不管那些黑衣人是什麼人,他們的目的是冒頓。
而我,只要驅動這匹大宛名駒,就可以逃離這里的一切,恩恩怨怨,再也與我無關。
就在我騎上馬背的那一剎,黑衣人發動了攻擊,鋼刀撞擊著雨絲,雨花飛濺。
雨滴落在我的頭上、臉上、身上……冰涼入骨……
我閉上眼楮,感覺雨滴混著面頰絲絲滑落,像淚……更像血……
刀鋒攪動空氣,在周圍流動,發出低而尖銳的嘯聲。
有人撲跌在地,有刀月兌手飛出,風中的血腥味似乎更濃了。
「你還不走!」冒頓大吼。
我猛一提韁繩,紅馬長嘶一聲,扭頭沖入血雨之中……
第三章如夢(1)
冒頓的傷勢並不是很嚴重,沒有傷到要害,只是失血過多,需要靜養休息。暫時,冒頓負傷的消息被嚴密封鎖了起來,除了醫官、呼倫與金帳宮里有限的幾個心月復女奴之外,旁人一概不知。
但是,過了今晚,明日一早他必將面對東胡使者,到那時,是否還瞞得住呢?使者才抵王庭,單于便遇襲被刺,王庭里的將士們會怎麼想?冒頓受傷的消息若是傳到東胡,那東胡王又會如何做?
我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臥榻之上合目而眠的冒頓。
他面色蒼白,眼眸緊閉,眉峰之間一道折痕,就連在睡夢之中也未曾舒展。
從我第一眼見到他,到如今,王庭諸事不斷。雖說有些事端是他一手挑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只有看著他,我才會覺得安心,覺得整個王庭,乃至整個匈奴,才可以安定。
我不由得伸出手來,輕觸那緊皺的眉心。
然而,指尖才接近他的臉,冒頓便倏地抬起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干什麼?」他眼中毫無睡意,目光雪亮如閃電。
「我……」我臉一紅,正想著該如何解釋。他已看清是我,松開手,又疲憊地躺了回去。
我有些悻悻然,「你不累嗎?睡覺都要防著別人暗算。」
他閉上眼楮,難得的沒有反駁,「這一晚你也折騰得夠累了,下去休息吧。」
我定定地站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動,像是又睡著了,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閼氏。」
帳外有人小心翼翼地通報了一聲。
我道︰「進來。」走到一邊。
進來的是一名長發女奴,頭發披散下來,幾乎擋住了整張臉。我下意識地多看了她一眼,女奴的身體猛地一緊。
我沖她笑一笑,又站開了一些,「別緊張,還和以前一樣,把這里收拾干淨了,對什麼人都不要說。」
呼倫派出來的人我還是信任的。
女奴點了點頭,從我身邊走過。
我一怔,月兌口道︰「你站住!」
她顯然是著了慌,不但不停,反而三步並作兩步,跨到臥榻之前。
「阿喜娜。」我壓低了聲音喊,怕吵醒冒頓,更怕驚動了帳外的侍衛。
女奴的動作慢了一下,但僅僅只是一瞬間,她以更快的速度撲到冒頓的身邊,右手腕上寒光一閃,已多了一把匕首。
我一驚之下,合身撲過去爭搶。
她不願與我搶奪,一個躲避不及,匕首「喀」的一聲插入臥榻里。
我掰開她的手,拉著她往後退。她卻瘋了一般上前去抽那枚匕首。
「你瘋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她回頭看我一眼,長發披覆之下,那雙眼灰暗而絕望。
我的話一時全哽在了喉嚨里。
她卻猛力一掙,掙月兌了我的鉗制。
我還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驀見她捂著肩膀踉蹌退了兩步,那把匕首……原本用來刺殺冒頓的匕首,就那樣顫巍巍地插在她的肩頭。
我松了一口氣,看向冒頓。
他臉色蒼白,神情卻還平靜。方才那一下沒有要了阿喜娜的命,應該還是有轉圜的余地的。
我上前扶起阿喜娜,將她額前被冷汗浸濕的頭發撥開。
「傻丫頭,有什麼話不能……」驀地,我臉色大變,「刀上有毒!」
阿喜娜苦笑著點了點頭。
她面色灰敗,嘴唇發紫,從傷口里面淌出來的血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