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正不知如何自處。
冒頓的聲音冷冷地傳了過來︰「你下去吧。」
我趕緊收回視線,低頭快步走出大帳。
然而,身後那兩道交織的目光卻如影隨形,激得人背心隱隱發寒。
草原上的雨說來就來,早起還是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醞釀起雨意,濃雲遮蔽了天幕,風里挾裹著濕意。
連整個天空都仿佛沉沉地壓了下來,壓在王庭每一個人的心中。
入夜,白帳。
燈燭一盞一盞點亮,飄曳的燭火搖晃出一絲絲溫暖的脆弱。
桌子上面的菜已有些涼了,卻分毫未動。茉葉進來溫了幾次酒,酒壺里也還是滿滿的,她臉上未曾流露出絲毫詫異的神色,仍然只是邁著像貓一樣輕的腳步,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老實說,我肚子不餓那是假的,可是,面對著冒頓那一張陰森森的臉,再美味的食物也難以下咽。
自從白羊一行回來之後,冒頓就沒有踏入過白帳半步。
今日來此,大約也是為了白日里我擅闖金帳宮一事吧。
只是,他還沒有想好怎麼開口,我也不便自起話題。
枯坐半晌,百無聊賴。
我自斟了一杯酒,托在掌心細細地看。
「這酒很好看?」
驀地一聲,我嚇了一跳,手腕一抖,杯中的酒灑了幾滴出來,白色的酒汁在豆青色的衣袖上暈出幾點深青的水漬。
我怔怔地瞪著那些水漬,有些不可置信。
半晌,忽然失笑了。
奇怪,我緊張什麼?
苞冒頓劍拔弩張地對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怎麼反而他越是沉默,我越是沉不住氣了?定一定神,我揚聲喚︰「茉葉」。
茉葉匆匆而入,我還沒來得及讓她為我更衣,冒頓已然吩咐道︰「把酒菜都撤下去吧。」
我又是一愣。
卻到底還是忍住了,什麼都沒有說。
撤掉就撤掉吧,不過是一頓晚飯,不吃也不至于餓死。
我索性站了起來,自去內帳更衣。
卻未料,人剛站起,手腕突然被冒頓捉住,「我帶你去個地方。」他止住我的發問,不由分說地拖了我的手,走出白帳。
帳外侍衛與奴隸頗多,見我們出來,紛紛避讓行禮。
他卻仿如未見,一徑地拖了我朝前走。
他的腳步有些快,我幾乎跟不上,在後面有些跌跌撞撞的。
心頭不由得有些驚窘。
夜深了,山雨欲來,他這樣拖著我,到底要去哪里?
但,去哪里都好吧,我不是早已不在乎個人的生死了嗎?
驚疑不定之際——
第二章恩怨(2)
「到了。」他的手松開。
我愕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前方馬廄里的那一團火紅。
彤雲?
不不不,那麼一錯眼的工夫,我幾乎以為是彤雲回來了,但,它不是,它只是另外一匹馬!另外一匹汗血寶馬!
從前,全匈奴也只有彤雲那麼一匹,老單于把它賜給蕖丹,蕖丹又送給了我。我卻讓它倒在月氏人的弓弩之下。
如今,冒頓又去哪里尋了另外一匹?
「不想上去試試?」
我默然,轉身朝回走。
走兩步,忽听一聲清越的馬嘶,身後蹄聲得得,亦步亦趨。
我忍不住回頭,冒頓在馬上笑。恍惚之間,時光倒轉,我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次用鳴鏑箭射殺雪瞳的那個冒頓。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騎著馬,睥睨著馬下的我。
似笑非笑的表情。
而我,卻總是弄不清楚,那笑容背後,到底藏著一些什麼?
「上馬。」他語氣淡然,卻又含著一絲毋庸置疑的威嚴。
我搖了搖頭,「單于好興致,只可惜,夜深了,並不是跑馬的好時機,恕曦央不能奉陪。」
一個「陪」字還含在嘴里,驀地,被一聲驚呼所代替。待回神時,才發覺,我整個人已離地而起,被他撈上馬背。
「駕」的一聲,汗血馬四蹄如飛,宛如離弦的箭一般射入潑墨般的濃黑里。
夜靜無聲,深黑色的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唯有一彎冷月斜斜地掛在天邊,遠山巨大的山影蜿蜒匍匐在冷月之下。
「看見了嗎?翻過那座山頭,你就可以去到你夢想中的地方。」清冷的大地上,冒頓揚鞭指著遠方。
我一手牽著韁繩,順著他馬鞭所指的方向望著遠方目力所及之處那一團模糊的天。良久,才喃喃地問︰「那邊……就是中原?」
「是的!那是我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那里有房舍有道路有農田,那是跟匈奴完全不一樣的民族,過著與匈奴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你說,總有一天你要去那里看一看,才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我一怔。這些話都是我曾經說過的。我曾經那麼希望,有一天能夠擺月兌這里所有的牽絆與糾葛,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家鄉。
中原,那是我的家。
雖然不是未來的那個家,但那里才是我的民族,我的根。
「你的意思是……讓我走?」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以前,千方百計想要離開,可是,真到了要離開的那一刻,才發覺,匈奴的一草一木也是那樣親切熟悉。
冒頓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里有更多嘲諷的意味,「我忘了,你留著這里是為了報仇,如今,仇還未報,你怎麼舍得走?」
報仇?
哦,對了,報仇!
眼前的這個人,是我的仇人呢。
我望著他臉上如刀刻斧鑿般堅毅的線條,有些苦澀地想起。報仇的信念,一度是我賴以生存的唯一信仰。
可是,仇恨究竟讓我得到了什麼?
我自認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女孩,不同于那些只懂得打打殺殺的蠻族漢子,可是,我所做的那一切,又與他們有什麼不同?
不,是比他們更要卑鄙和殘忍吧。
我的仇恨,殺死的是毫無還手能力的嬰兒,是用嬌縱武裝著外表,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把握的無辜的女子。
這一切,都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
是因為他,我的心才由光明墮入黑暗。我不再問心無愧。
我心里充滿了負疚感。
「現在,我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冒頓說著,「刷」一下從鞍袋里抽出一柄長刀,刀身黝黑,只有刀刃處泛著青寒的冷光,讓人不寒而栗。
我下意識地用手遮眼,再看時,那瑩瑩青光已送到我的眼前。
我詫極失笑,「難道我對單于的恨還需要用這把刀來試探嗎?」
冒頓不語,沉著臉反轉刀柄,送到我的手邊。
我再也笑不出來,看看冒頓,再看看青瑩瑩的刀鋒,我伸出手,緊緊地握住刀柄。那一瞬間,冒頓的眸中仿佛有些什麼,一倏而過。我來不及思索,也不想去分辨,如今,大好的時機擺在眼前。
且不問冒頓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麼,只要我的手往前輕輕一送,這吹毛斷毫的利刃就可以要了仇人的性命!
我的手指不由得拽緊了,緊得有些痙攣。
刀,仿佛有千斤重!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我不得不用兩只手來握刀。
「從這里刺進來,你就可以了無遺憾,從此以後,你一直想要的生活就在前方等著你。」
我一直想要的生活?
「你懂什麼?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嗎?我要回家,我想要回家,是不是殺了你我就可以回家了?」我的生活是萬家燈火中那一盞溫暖的橘色光芒,那里有爸爸,有謝姨,有我心愛的電腦……
冒頓不懂,他不會懂。
「我要回家,你可以讓我回家嗎?我要回家。」我逼近一步,雙手抖顫得厲害,整個身子,最後連嘴唇、嘴里吐出來的話音都是顫抖的。
冒頓看我的眼神透出一抹憐憫的無奈,身子卻像挺拔的高山一樣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