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忿忿地咬咬牙,表面上依然云淡风轻,使得庞度瞧不出任何端倪。
“是窝里反?”他幸灾乐祸的脸上了无喜色。
“是的,传言慕容顺重病在床,慕容迪图谋先行接掌王位不成,和辅臣司徒忌及慕容蒂产生严重冲突,最后慕容迪便窃走镇国之宝逃离突厥,混迹中原内地。不过另有一说……”庞度顿了下,抬眼瞥向李卫。
“有话就说吧,何必吞吞吐吐。”
“根据探子回报,慕容迪之所以在云梦镇流连不去,乃是因为迷恋一舞坊的舞娘。”
“是季雪?”若不是她,庞度就不会支支吾吾的了。
“是的。”
“既然他那么有心,为何不阻止季雪嫁予黄德原?”手中握有难以计数宝藏的人,买下一名卖艺的舞娘应该不是难事。
“因为那桩婚事正是慕容蒂一手安排的。慕容迪想是顾忌她妹妹身负王命,又极受朝中大臣爱戴,才忍气吞声,不敢随意败露行迹。”
“那番女此举的目的呢?”
“黄德原因到突厥经营布匹买卖,和慕容迪成为莫逆之交,当慕容迪逃离后,他也跟著没再踏入西疆。依属下推测,他拥有的庞大财富和慕容迪应当有密切的关联,只是属下尚未查出慕容蒂除了意欲夺财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企图。”
由这种种的迹象显示,突厥提议和亲,目的只是为了方便入关,掳回叛徒,重振其郡王的威信而已。说穿了,这桩婚事从头到尾都是个幌子。大胆夷狄,竟敢如此戏弄他大唐皇朝。李卫冲冠一怒,十个指节握得咯咯响。
“那这个慕容迪现在何处?”他在极度克制下,口气方能不愠不火,然敏感的庞度却依稀靶受到一股狂怒在他潇洒的眉宇间缭绕不去。
“这个属下尚未查出。”
“尽全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出这个人,将他逮回驿馆,我要亲自审问。”
“为何?属下不明白,我们的目标是慕容蒂。”难道贵为皇子的主子会对那份宝藏感兴趣?
“本王自有道理,你只管去办就是。”他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慕容迪很可能是他的头号情敌,令他欲除之而后快。
思及此,他的心魂渴望马上疾冲到水舞坊,找到季雪可能休憩的厢房,想象那个眼眸暗含的妖娆舞娘,守候在纸窗后的那一边引诱他破窗而入,与她抵死缠绵。
迫使季雪亢被逐出黄家,他原是希望她在走投无路时,自动投怀送抱,让他得以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岂料人算不如天算,这该死的女人不肯就范。
月光下,李卫美如冠月的脸庞忽地苍白得了无血色。在他极不愿意承认的内心深处,荡漾著激情的灰烬,因为幻觉中景象陡变,搂著季雪羸弱腰肢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不知名的龌龊男人。
这贱人!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女人,特别是青楼的女子狂怒若此。
“怕!”一记铁沙掌将桌上的杯碗震得半天高,茶水溅溢四处,十分狼藉。
垂手伫候一旁的庞度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瞠目呆立。
“卫王爷?”
“下去。”李卫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但,卫王爷……”
“我说了,下去。”闭上双眼或可将一切恼人的俗事隔绝掉,怎知伊人的倩影竟迥然赴目,搅动他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一池春水。
???
季雪重返水舞坊,鸨娘当然高举双臂相迎。
她踌躇地立在盈尺高的舞台上,怀想从前夜夜炙妆盛服,艳光辉耀的舞娘生涯。
也许真被庙口的张铁口说中了,她软骨轻躯,天生注定吃这行饭,这一生注定得在红尘中求生存。
“雪,到这边来。”鸨娘骨瘦如柴的手上青筋暴露,显得十分狰狞。
涂了厚厚的脂粉下是一张肿胀、蜡黄的老脸。她病了,病得很重,只是不随便对人提起病情,大家也就没特别留心。
“妈妈,我给您请个大夫过来瞧瞧。”鸨娘虽曾贪图钱财卖了她,但这五、六年来,待她倒是不薄,冲著这点情份,她都不该坐视不理。
“不必了,我早进了一半的棺材。”拍拍身旁的椅子,要她坐下。“倒是你,你已经不是水舞坊的人,我无权留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季雪木然地摇摇头。“家我是回不了了,如果妈妈肯收留,我就回来再跳几年舞。”
“傻孩子,”鸨娘摆摆手,“舞娘生涯原是梦,认真找个好归宿才是真的。”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死。我的遭遇你看到了,这世上还有男人敢娶我吗?就算有,我也不敢嫁,寡妇的滋味可不好受。”转头瞟见墙边矮柜上摆了鱼腥草、黄苓、拇指粗大的人参……等等一千治病的药材,她不禁把秀眉锁得更紧。
鸨娘上次出卖她说不定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人没有永远倒霉的,否极了难道还怕不泰来?”
“我现在是爹娘不疼,佬佬不爱,万念俱灰,只想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
“那就回来吧,回来替我掌理水舞坊。你不是一直劝我收起婬业,专心教舞,让舞坊的艺伎名闻遐迩?”
季雪一喜,“你真的愿意让所有的姊妹们只卖艺不卖身?”这大好消息她要赶快去告诉红雩姊和柳绿姊她们。
“这阵子才衍生的念头,大概担心死了以后阎王爷罚我上刀山下油锅吧。”她呵笑地露出两排黄牙。
“我就知道您是个好人。”季雪兴奋地搂住她,“把舞坊传给红雩姊吧,我是败家格,不能担此大任。”
鸨娘张著一张看透人情世事的眼,朝她上下转了一圈,忽道:“我带你拜拜去,春园街底有个红棉谷,谷里有座石头公,听说灵验得很,我去求长寿,你去求转运,不相信天有绝人之路。”
???
老苍树密荫遮蔽下的小庙,从里到外刷上黄澄澄的金漆,连神位匾额一样显目刺眼。
鸨娘要季雪双膝并拢,跟著虔诚拜倒在石头公面前,口中念念有辞。
季雪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待听到鸨娘口里叨念著,求菩萨保佑自己见得佳婿良缘时……她脑海竟不合时宜地浮现那假冒钦差的强盗,胸口涨得满满的,宛如满腔亟待宣泄,在她体内汹涌逆流。
要命!她八成是中了那臭男人的邪,才会魂不守舍、胡思乱想。她该顺便求一下石头公,让那个三番两次戏弄她的恶徒回心转意吗?
犹豫不决的当口,鸨娘已默祷完毕。
拜完石头公,鸨母托她到市集采买一些用品,就独自坐著竹轿回转水舞坊。
季雪亢对孤身置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免忧心仲仲。三天前她才被两派牛鬼蛇神追得四处逃窜,不晓得他们会不会追到这儿来。
市集和往常一样热闹吵嚷,大伙见了她不特别热络,也不加以排斥,只是把眼睛稍稍调移原位而已。
她快速买齐鸨娘要的东西,准备离去时,一只琉璃镜霎时拦住她美丽的朱颜,清亮的镜面映出她的容貌,也照出立于她背后的男子。
那是舞坊的常客,好一阵子不见了,这会儿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她背后的男子硕身颀长,浓眉大眼、阔嘴,极富异邦情趣。这句文诌诌的诗句从他口中念出来,实在很不搭调。
“你好,美丽动人的姑娘。”他汉文也说得很蹩脚。“我找得你好苦,今天总算踩破鞋子得来全不费力气。”
季雪白他一眼,伸手拂开他挡路的琉璃镜,镜面闪过她水眸前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她骇异地把镜面调整了一下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