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忽然提议。
“什么地方?”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肩。“现在八点半了,我爸在等我。”
最后附加那句让他开怀大笑。“你爸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很放心的。”
宋子赫个性里具备一种十分钟内和陌生人攀熟的特质,在不请自来的那次上门拜访,她父亲不例外地被他见人说人话的本领收服,信以为真他与女儿交往深厚,以致最近不时询问田碧海何时能再和他聊聊。
“那别超过午夜。”她设下门槛,即使知道他不见得遵守。
“没问题,灰姑娘。”
他说的地方原来在市区外围近郊,开车得半个多小时,一处半山坡新开发的社区,从入口警卫室向内望去,全区均是独立二层楼洋房,但每栋外型迥异,中央一条平坡石板路将社区一分为二,路旁等距植上树苗和草皮,只有大约五成楼房有灯光,居民尚未完全入住。
警卫似乎认识宋子赫,挥个手便放行。他在接近尽头处停好车,带着她穿过一座小型私家花园,一道铜铸雕花门,一条碎石子走道,才抵达楼房大门前。他拿出感应卡,开了门,里面一片漆黑,他模黑开启电源总开关,各处照明灯随即放亮,视野一开,她三秒内就将全室一览无遗,因为,眼前实在就是一间刚落成、连天花板地砖都付之阙如的空屋。依她的经验,某些屋主对房子的内装另有一套想法,通常会事先叮嘱建设公司不必附加太多固定建材,以免日后又要拆除。
职业使然,她立即看出了兴味,沿着隔间慢慢逡巡,手指一路触模着水泥果墙和窗台,呼吸着新房子原始的气味。外人看来空无一物的灰白色水泥,在她眼里却像是一块空白画布,充满着各种可能性,任凭她意兴遄飞,大笔涂抹,她似乎已经看到每个角落的未来模样,地板、桌椅、书柜、睡床……
她不自觉挂着笑,用目光完成了一楼的巡礼,宋子赫耐心等侯她,搭着她的肩道:“到楼上看看。”
她不反对,兴致勃勃踏上没有栏杆的水泥台阶,在二楼各处游目四顾,即使什么也没说,他也能从她晶亮的双眸感知到那股宛若孩子遇上心爱玩具的兴奋。她慢慢踅完了一圈,坐上面山的窗台,推开长窗,初冬冰凉的山风袭面,夹带着淡而悠远的花香,她狠狠吸了一口,整个人彷佛蓄满了纯氧,百骸舒畅。
“这地方好不好?”他靠过来问。
“好啊。”她清脆地答。“有什么不好?”
“如果整栋楼都交给你设计,决定风格,你看要多久才能完工?”
“整栋--”
她回看他,歪着头思量。“这房子是你的?”
“是。”
“也是你要住的?”
“也许。”
她轻轻点个头,表示明白,一手握拳拄着下巴,用陌生的观察眼神与他对视良久,冷不防低呼:“啊我知道了,你一向就是这样讨女生欢喜的啊!”
他着实怔住,没料到会听见难以接腔的一句话。
她用手掌撑住半边腮帮子,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继续说道:“如果没有这栋房子,你怎么讨我欢喜?不,应该这么问吧,如果你不是宋子赫,你怎么讨那些女生欢喜?你这张无懈可击的脸?还是你的魅力?”
这些一问题当然不会是恭维,他听出了端倪,面色微沉,反问:“你呢?我讨你欢喜了吗?”
她低下头,斟酌着答案,竟说:“我不知道。”
他睁大眼,不确定她的表意,咬牙道:“我知道你不是一开始就对我有意思,但现在呢?你没有一点感觉吗?我们相处了一段时日了,你也不排斥和我在一起不是吗?”
“如果我说没有,你会放开我吗?”
他再次怔住,眯眼看进她瞬也不瞬的眼底,清楚回答:“不会。”
“你真是任性。”她朝后靠着窗框,不以为然地对他下了评语。
“我只是对自己诚实。”
她的胃又缩了一下。她想,事情已超出自己的掌控了;他越坦然,她就越不能理直气壮。她永远都不会是玩家,她清楚他的爱绝不会天长地久,但这一刻,她相信他是认真的;对于认真这回事,她容易心软,也虚假不了,既使她爱不了他,也无法撒谎。
就现在吧,她虽然没有心理准备,但事不宜迟,她必须终止他们之间没有未来的关系。
她语气温和,表情郑重。“宋子赫,再跟你说一次,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生,我们并不适合,就到此为止吧。”
“我也再重申一次,我不会放手。”
“噢,你真以为我在和你玩欲擒故纵的游戏?”
“不,你只是怕我像对邓欣一样对你。”
她拍了一下额头,跳下窗台,呵口气,一副豁出去的干脆,提高音量:“你弄反了。老实告诉你,我刚开始是想给你一点教训,才答应和你来往,你总是--你以为你可以得到任何东西,包括任何女人的爱;你总是肆无忌惮,任意挥霍你的幸运。我想让你知道世界不是这样的,你不该这样放肆,有人因你受了伤害,你应该在乎,应该怜惜,不该转身就爱上别人……”
他惊异莫名,怔愣良久才消化她的句句指控。他其实完全不介意她的交往动机,他介意的是她到底有没有为他动心。“那么为什么选择现在告诉我?你还没达到目的不是吗?”
这不是他想像的浪漫夜晚,他渴望看见的是她欣喜的模样,而非这番赤果果的谴责。他知道她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他也在努力模索,比以往都要煞费心思,他不相信她毫无所觉。
她捧着额角,面露苦恼,设法尽力说个分明。“我想,我高估了自己。你虽然伤害了许多人,但是我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亲手对你--我没办法也这样伤害你。”
他摇摇头,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听到的话越来越难理解。“碧海,你以为你伤得了我?”
“我不希望你再对我付出一分一毫心思,你会大失所望的。”
“你在乎?”
“……”她幽长地叹口气。“我不能爱你。”
五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他听来却扑朔迷离。是想爱却诸多顾忌?还是根本就不爱他这个人?这静得出奇的夜晚,原本镌刻在他记忆中的应该是她的笑靥,而她就在他面前,伸手可及,他多么不想深究她那颗心到底在哪里落脚了。
风缕缕绕进屋内,增添寒意,她瑟缩了一下,提步就要离开;他动作快,向前将她往墙上按压,低喝道:“别再说不能爱我这句话。”
她受了惊吓,想严正推开他,转念一想,自己也该负些责任,因而语气软化道:“你这样没有用的--”
“别再说。”
他出手制止,扳过她的脸,重重吻住她。她动也不能动,咬紧牙根不让他进入,彼此的呼吸在方寸间交缠,致使她全身过度绷紧,开始感到晕眩,脸一偏,努力挣口新鲜空气,他随即放开她,神情严冷,一言不发掉头离开。
她倒吸满满一口长气,忽然感觉两膝无力,启步时险些踉跄,抚着隐隐麻痛的双唇,彷佛从深渊前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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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一刻,公司员工除了行销部门准备挑灯夜战,其余皆陆续关灯净空。隔壁办公室的灯光未灭,宋子聪经过一瞄,推开轻掩的门,宋子赫果然仍在其位,撑着一边额角审阅公文档案,手指翻页的动作飞快,思绪显然不能集中,眼光有时又远投窗边,注意力已大幅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