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她惊疑,伸出三只指头,老人见状,点头确认,他没说错。
“三个,还有扬飞的哥哥,展飞。”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肉脸沉寂了,表情不再逗趣。“他还是没告诉你吗?回台湾五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啊!这孩子,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从小,他原本是最开朗乐观的一个,什么顽皮事都少不了他,替他们请的中文老师,是我的中国好朋友,常被扬飞整得吹胡子瞪眼的。”他扯着喉咙呵笑,笑完从口袋掏出手帕拭一下眼角。
“展飞呢?”她大着胆子问。成扬飞为何连提都不提?
“展飞啊?”他仰望着蓝天,声音变得浊重,“我从没见过有这么完美的孩子,他大扬飞一岁,长得迷人极了,不是出生尊贵,举止却有教养,求学时代,没拿过A以下的成绩,运动也出类拔萃,女生都围着他团团转,说他是东方来的王子。”
他喉头上下滑动,往咽着口水;她揪紧衣角,屏气不吭。
“他们两兄弟擅长的领域不同,展飞朝航太科技发展,但是平日都有共同的兴趣——攀岩和爬山。”
攀岩?爬山?她瞬间抓住了一个画面——那张遗失照片中的男子,背对着知名的大峡谷,那名男子是成展飞?熟悉的原因竟在于血缘关系?
“他们常结伴一起去?”她声言变得细又轻,微颤着。
某些东西的轮廓慢慢浮现,令她起了莫名的凉意。成展飞是个实体存在的人,成扬飞不会无故略去兄弟不谈;然而,家中甚至没有他正式的相片出现过,他是个被刻意抹去的人。
“嗯,爬遍了各种类型的山。他们还曾计画扬飞医学院毕业那个月,到欧洲去攀岩。”碧眼不由自主眨动着。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没去成?”她小心翼翼问,“我能知道吗?”
他再次擦拭眼角,沉默了数秒,鼻音转重,凝视着她。“我看得出来,扬飞对你不同,如果可以,希望你能让他好好面对自己。”
她不是很明了老人的语意,仅屏息以待。
“孩子啊,该来的终究会来,挡也挡不了。去欧洲前,他们一群夥伴进行一项体能训练,那不过是一座困难度不高、普通的山岩,他们一群孩子平时经常去的,谁知道呢,一个环结出了错,桩钉连续月兑落,绳索断裂,上面的两个同伴直坠下来,把展飞两兄弟一道压坠谷底,五个人只活了两个。”
她捣住嘴,怕叫出声,一动也不动。
“其中一个是扬飞,他被发现时,面目全非,脸骨都裂了,身体因为展飞在底下作了垫背,完好无恙。”他用力清了清喉咙,勉强一笑,“很久没说这么多中文了,真不容易,我那中国朋友应该感到安慰了,把我这老美教得这般厉害。”
她跟着笑了,面上却有酥痒感,手一模,是下滑的湿泪。
“展飞那孩子,脸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平静完美得像睡着一样,体内的骨头,却没有几块是完整的,送到医院没多久,就走了。扬飞的脸,修复了很久,等能见人了,整个人都变了,从前的开朗消失了。我太太,就是他们的老妈,承受不了展飞的死,当年也病逝了。扬飞不想留在少了展飞的土地上,决定回台湾;明莉联络上了她亲生母亲,也决定跟着扬飞回来。”他一口气说完,释出了大部分遗憾,面向她道:“这些,是我能告诉你的,其它的,属于他自己内心的,就由他告诉你吧!”
她抹去滂沱不绝的泪——成扬飞只愿意面对颜面伤残病患,而不愿踏入美容整型领域,是因为他曾有过一张破碎的脸。他说过,星星再高,终会殒落,说的正是他自己;而这张修复的脸,多年后却出现了后遗症,比起来,她这疤痕,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声线颤抖,极力保持镇静,“老爹,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让他的脸,保持现状,永不损毁。你医术好,一定有办法,他这么疼,我很担心,万一再面目全非,他——”
“小泵娘,谁告诉你他的脸会损毁的?”他陡地大声冒出了英文,是被冒犯的神情。“他的脸好得很!疼痛是服了我的新药的必经过程,过阵子,等完全复原了,自然不疼了,真是小看了我的医术!这小子,我就是不想太早告诉他真相,他一点也不珍惜这张得之不易的脸,出了门老戴副眼镜遮遮掩掩,我就让他紧张紧张,没了脸还能得意多久?”
连珠炮一串英文听得她目瞪口呆,他捏捏她的腮,歉然道:“我说太决了?”
“不必再说一遍。”她摆手,“只要告诉我,他的脸不会有事,就行了。”她两手紧握,聚精会神的等待着。
“当然不会有事!”他瞬间恢复了精气神,得意地仰高圆团脸,“我——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华陀再世!听清楚了没?”
得到了千金不易的保证,她兴奋地跃起,揽住他的脖子,在脸上用力啄吻了数下,“谢谢!谢谢老爹!”
她雀跃无比地转着圈,绕着舞步奔向大门,她要到医院去,告诉成扬飞,他的脸不会有事,他到老都能这么迷人,他还是天上的星,他的追逐者不会消失,他的……
她的步伐慢了下来,啃着拇指指甲,小脸稍黯,嘴角微垂。
她忘了,星星重挂天上,还能永远保有对她的垂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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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动作很大,每一次将书架上的书清出推叠地上,都带着极易察觉的愤怒,掼在四周。她跟在后面收拾,好不容易排放整齐,他经过时脚一踹,全数倒塌,书房转眼间似掩埋场。
“别收拾了!不关你的事!”他皱着脸,将一叠找到的资料摔在书桌上。
“张嫂今天休假,没有人帮忙。”她重新将书本排放好。
“我说你别收拾了,听不懂吗?”他暴怒地拽起她,瞠目而视,两眼泛红。
“很疼吗?”她不以为恼地轻触他的脸,“我去拿药。”
“我不吃!”他甩开她,泄恨似地将书踢散一地。“没事耍了我这么久,让我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可好,悠哉悠哉的游泳、晒太阳,我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还要整我整得惨兮兮他才开心!小时候就是这样,他老和展飞一起骗我编得团团转,害我——”他霎时噤口,僵住不动。
从方楠口中得知他的脸不会有后遗症后,成展飞不再是禁忌话题,但随口提起,仍是难掩激动。他明知老人有意让他诚实面对过去,重拾开朗的生活态度,却因疼痛加上被设计的愤怒爆发,无法对老人宣泄,只能关在书房里摔书出怨气。
“老爹不是耍你,他只是要你珍惜你的脸——”
“你懂什么!”他大吼,声量贯耳,她蓦地一震。“老是提这张脸,你和那些女人一样,没了这张脸,跑得比谁都快!口口声声不怕我失去这张脸,却暗自找老爹求援,老实说,你真的不在乎吗?你爱的我,和这张脸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她脸色刷白,难以置信道:“你疼得口不择言了,我怎么会因为……”
他冷哼,“等你看见一张面无完肤的脸就不会这么有自信了。我看过那种惊恐的表情,再多年的感情,都敌不过一张被毁坏的脸。现在什么好听的誓言说出口都很容易,因为不会有你害怕的结果出现了。”
她发着呆,难以消化那一串夹带怨怼的责备,她摇晃地站起来,扶着墙,步履虚乏地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