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出声,整个人陷在深深、深深的回忆中。
“然后我回香港开始工作,一切都很好,他每星期都有两封信,都有一个电话。一切都好像上了轨道,他变得仿佛很上进。父母出钱替他开了间餐馆,交给他打理。刚开始还不错,我相信他是有心创事业,好好地做一下。可是——餐馆的华人品流复杂,他请的人良莠不齐,有些人是有背景的。他很豪气——他说是江湖义气。可怜他真懂这些吗?跟这些人在一起,他又恢复本来面目,而且因为我不在四周,他更变本加厉。常常换女伴,不同国籍的什么人都有,他是逢场作戏,他心里面还是只有我。碰到洋妞开放惯了,倒也算了,他——居然跟一个在他餐馆打暑期工的女留学生泡在一起,他以为玩玩就算,像以前的许多女人一样。可是人家是认真的,不肯就此罢手,女孩的大哥逼他结婚,他一口拒绝,他说有未婚妻,而目非常爱她。他不负责惯了,以为谁也奈何不了他。可是女留学生的大哥是耿直的老实人,一时想不开就用枪去逼他,他还以为人家开玩笑,吊儿郎当的用手去挡,还说:‘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你这种人还敢开枪?我未婚妻是你妹妹的朋友,她就来跟我结婚,我陪你妹妹一笔钱好了。’那老实的大哥一口气咽不下,枪声一响,打中他脖子上的大动脉,他哼也没哼的倒了下去,死时,脸上还是带着不能置信的笑容,以为那大哥不敢杀他。”
仇战皱起眉头,他不能想象英之浩是这样的一个人,而宿玉竟然对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悔。
“他的死——与你并没关系。”他勉强说。
“不。那女留学生是我同学介绍给我,而我让之浩照顾她的。”
“是英之浩自己行为不正,做出那样的事。”他说。
“不。你不明白。之浩是个善良又极心软的人,只要别人对他好,他就会为对方掏心掏肺。后来我知道,是女留学生主动追求他,但——事情也不能补救。”
“你还相信他爱你?”他忍不往问。
“为什么不?爱情是感觉,我能感觉到他爱我,我要求分手他就伤心得神思恍惚而撞车并受伤,我怀疑什么呢?他个性是那样子,家里又宠坏了他,养成了他任性和不顾后果的随心所欲。本质上他真的是个好人、善良人,他一直对我极好,只是他周围的朋友坏。”
仇战摇摇头,再摇摇头。
“英之浩是天下第一幸运和幸福的人,以他的所作所为——居然有你这般的红颜知己,至死不悔的爱他,他再怎么伤害你你也仿佛不痛。我想这也是天定。”他叹息。“在这种情形下输,我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输赢,根本我——心如止水。”
“说谎。”他冷笑。“心如止水的话你不会受我威胁,不会出来,你心中只有矛盾。”
“不是矛盾——”
“是,是矛盾,任谁都看得出来是矛盾,”他叫。“你肯出来已证明了我的看法,你并非对我全无感情,只是你对付不了心中矛盾。”
“我有什么矛盾?”她也叫。
“你不知道该爱或是该恨英之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一直在伤害你,你自己也承认,但是那是你第一次的爱情,你没有勇气去否定。”
“你胡说,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是。”他叹一口气。“你需要的是一点支持、鼓励和助力,我恨的是我无能为力。”
“与你——与任何人无关,”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脸涨红了,呼吸也急喘,莫名其妙就激动起来。事情可真如他所说?“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趁这机会解开你的心结呢?”他诚挚地说。“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无能为力,但能在其他的事上帮到你,我也绝对乐意。”
“我不需要帮忙,我自己能解决自己的事,而且——我没有心结。”她愈喘愈厉害。“我的事情讲完了,请——送我回家。”
“是。”他又叹一口气,她还是那么顽固。“我送你回去,然后天也差不多亮了。我回家拿行李去机场。宿玉,我没有成功,但我不希望你失败,希望今后能有一个人能真真正正地解开你的心结。”
她呆怔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然而——连他都不能为她解的心结,谁又能替她解?但这话——又怎能对他说呢?
是矛盾吧!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真矛盾得厉害,她不是全然对他无情,只是——只是她对付不了自己,她无法决定对之浩该恨?或是爱?
老天!谁能帮她?
☆☆☆
回家之后宿玉没睡过,与其胡思乱想睡不着,不如捱到8点半钟去上班。第一次发现上班有这么多好处,是逃避、是借口、是理由。半辈子从来未这么烦、这么矛盾过,若不回办公室,她怕忍不住跑去机场。
去?她吓一大跳,难道她想留下仇战?真的没这么想过,下意识的吗?理智上不愿做的事,和下意识想的哪一种比较真实?
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提神,坐在母亲对面并不显倦容。母亲对昨夜的事一无所觉,她放下心头石。
“听说天白和灵之就要结婚。”母亲一边看报纸。
“很好。替我恭喜他们。”宿玉淡淡地说。可是心中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她不愿听见“结婚”两个字。
“真不明白,天白不是一直在追你吗?”母亲看她一眼。
“我是曾经沧海,任何人都退避三舍。”
母亲瞪着她半天,这种话也说得出来?电话铃却在这时候响起来。宿玉惊跳而起抢着去接听。
“这么早谁会来电话。”她自语。但神情——分明是有所盼。
“喂——”
“翡翠,是我,阿美。”阿美的声音。宿玉“有所盼”的神情立刻消失。
“阿美?!”她真的意外。”有事吗?”
“不,我刚起床,替孩子和哲人预备早餐,”阿美平静安详又满足的声言。“谢谢你,裴翠。昨夜他——回来了。”
一如新娘子般的娇羞、快乐。
“不必谢我,不是我叫他回去,”宿玉微笑。看见人家破镜重圆,心中竟有丝妒意。“哲人自己有理智。”
“总之——我知道你帮了太忙,由衷感谢。”阿美坚持。“啊!他起床了,我去预备,有空再聊。”
她先收线,匆匆忙忙小心翼翼的。阿美其实真的不坏,一个女人要求这么低,凡事也不坚持,能屈能伸,她肯定是握得住幸福的。
“阿美这么早找你做什么?田哲人不是回家了吗?”母亲望着她。
“我还有一星期大假,立刻办手续,我去新加坡看可宜。”宿玉突然说。
“说去就去?”
“以后做事不要犹豫,说做就做,比较快乐。”
“什么事情令你如此?”母亲问。
宿玉眉头慢慢聚拢,又令她触到难解的结。
“仇战九点多回美国。”她透一口气。
“仇战?”母亲脸上的惊讶凝聚又消失,近来一些小报传言是真的了?“你希望他走?或不走?”
“不知道。我很矛盾。”宿玉摇头,闭着眼睛仰起头,很烦假烦的样子。“甚至不明白心里到底想什么。”
“昨夜来接你的是他?”原来母亲早把一切看在眼里。
“是。”她垂下头。
“他向你求婚?”
“不。只是要求我接受他。我——很矛盾。”
“因为之浩?”
“我想不是。”她认真的想了一阵。“因为自己,虽然近三年了,我还没有预备好接受任何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