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我有点畏缩,”蕙心说得很怪,“我觉得它仿佛——吞没了斯年。”
“真恐怖,欧洲是怪兽还是僵尸?”文球大笑。“是谁文艺腔了?谁在演戏?”
“啊——现在费烈他们不去,你们呢?”葱心问。
“改去美国,那里家瑞的朋友和同学多,”文珠说,“时又可以去纽约找你,好像六年前一样。”
蕙心有些变色,老朋友在一起实在没办法避免讲起以前,那是往事,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又怎能真正进得开呢?
“只是——情形不再一样了。”她说。
“啊——对不起,蕙心,我又讲了,真对不起,”文珠连声抱歉,“是我不好。”
“没关系,这是事实。”蕙心说。纽约的往事令她心脏紧缩.刺痛难当。
当年在纽约,斯年赶来陪她,她忙得没时间陪他,他黯然返港,却又在她一个电话之下再度赶去纽约,两人度过一段快乐、美丽的时光。现在再想起来,那些美丽的往事仿佛——不是真实的,比梦更遥远虚幻。
斯年竟成了神父。
“蕙心——”文珠欲言又止。她大概被蕙心那黯然神伤所感动,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别再想以前了,想也——无益。”
“以前的事常鼓励我,”蕙心振作一点,“没有以前,怎有现在呢?”
“我老实告诉你,我情愿看你女强人的样子。”文珠笑了。她已把欲言又止的神情抛得好远、好远。“黯然神情、愁眉苦脸的不像是你。”
“我不承认是个女强人,其实这是很侮辱女人的字眼,”蕙心又变得开朗,“为什么不叫那些居高位、发号施令的男人做男强人?真不公平。”
“有啊!以前不是有个南韩总统号称强人吗?”文珠立刻说。
“后来被自己部下刺杀了,对不对?”蕙心说:“可见不论男女,做强人并没什么好结果。”
“乱讲,”文珠大声反驳,“香港有多少女强人,个个家庭美满、事业成功,什么没好结果?”
“你只看见好的一面,我相信有些人背地里非常寂寞痛苦,”蕙心说,“她们的牺牲一定很大。”
“不是她们,是你们,你也是其中一个。”文珠说。
“我是‘斯人独雅悻’。”蕙心笑。“我若成功,也是建筑在自己眼泪和痛苦上。”
“说得这么悲惨,什么‘斯人独憔悻’,不通,不通,”文珠推推她,“快吃东西,忘了下午三点钟要开会?”
“广告会议。”蕙心开始进食。
“那个李柏奕?”文珠敏感得很。
“不要那个、这个的,他只能成为我的好朋友,真的。”蕙心笑。
“这么肯定?”文珠盯着她。
“当然。”蕙心故意扬一扬头,很夸张地说:“我肯定是这样,因为他不是斯年。”
“那么任哲之也没有希望了?”文珠十分不以为然。“那么还有许多有条件追你的人也完全没有希望了?就只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傅斯年。”
“或许吧!”蕙心不置可否地笑。
“老天!你真认定了斯年?沈蕙心,我告诉你,傅斯年必会下地狱。”
“怎么这样说?”蕙心诧异。
“他误了你不说,还害了多少男士失望?他不下地
狱谁下地狱?”文珠叫。
“不要太激动,该下地狱的或许是我,”蕙心笑,“哪儿有下地狱的神父?”
文珠凝视她一阵,忽然说:“蕙心,你想不想见斯年?”
“什——么?”蕙心以为自己听错了。
“哎——我是说——是说我们可以结伴欧游,然后去看看在罗马的斯年。”文珠的脸红了。
她为什么脸红?
又为什么这样期期艾艾?
“不,我不去。”蕙心吸一口气。“而且我相信,斯年也不愿我们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你没去怎么会知道?”文珠不以为然。“我不明白,你这么刻骨铭心地想他,为什么不去?”
“你想知道?”蕙心问。
“当然。”文珠点头。
“去了——我怕没有再回来的力量,”蕙心苦笑,“我自己明白,若再见斯年——我会完全失去自我。”
文珠愣愣地望着她,却又欲言又止。
她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纽约总公司已有信来,通知蕙心预备赴美受训,并希望她在八月底之前报到,因为“哈佛”刚好有个科目是她要念的,为期三个月。
唉!炳佛。
她和这间学校是结了不解之缘吧?当年曾经排命想进去,有个机会却又轻易放弃,以为今生与哈佛无缘了,谁知——缘分实在很奇妙,不是人们所能想象和安排的,她还是要去念三个月的哈佛。
她在看那份入学的表格和说明,念三个月光学费就要一万五千美金,普通人怎么念得起?难怪哈佛出来的人常在美国政坛、商界叱咤风云了,原来能进哈佛念书的人都是非富则贵呢!
好在公司出钱,否则蕙心就算拿到奖学金,也会捱得很辛苦。
秘书在门外敲敲玻璃。
“老总有请。”她说。
“哦——我马上去。”她把各种表格收好,这一次她是走定了吧?不可能再有任何枝节或取舍,是不是?当年为斯年放弃了哈佛,今天已没有任何人有这影响力令她再放弃。世界上只有一个斯年。
老总正在讲电话,看见蕙心,示意她坐下。他讲了几分钟,令蕙心诧异的是,老总讲话的对象似乎不是商界同行。
“找我有事?似乎十万火急呢!”蕙心打趣地。
‘任主教会有一个为柬埔寨儿童筹款的音乐会,我们公司打算支持。”山羊胡子笑。“我是罪人,伯见修女、神父,这件事由你来办。”
“我是基督徒哦!见神父、修大?”蕙心开玩笑。
“我命令你去。”山羊胡子瞪大眼,他老当蕙心是小女孩,常摆出父亲的神情。“见神父、修女又不是叫你
去当神父、修女。”
蕙心脸色变了,这话触及了她内心深处的伤口。
“啊,对不起,我不该说的。”老总立刻知错。“抱歉,沈,给我一点笑容。”
“我很好,不必抱歉,好,我接受这件任务。”她说。
老总望着她好久、好久,他那眼中——似乎另有深意,但蕙心看不懂那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沈。六年了,怎么你还忘不了?”老总是外国人,年纪又老了,他当然不可能了解蕙心。
“如果我刻意去做,可能做得好。”蕙心笑了。“狠下心来,有什么做不到的?说忘就忘,但是——我从来就没打算要忘记斯年和斯年的一切,从来没有。”
“你觉得还有希望?”老总问得很奇怪。
“当然不是。只是他——值得我永远怀念。”蕙心说:“我不要求任何人了解我、明白我,我做我自己认为值得的事。”
老总又望了她一阵,点点头。
“那么去吧!下午两点开会,在港岛明爱中心。”他说:“主持人是科礼士神父。”
“记住了。”蕙心站起来。“还有其他吩咐吗?”
“不是吩咐,是要求。”老总说:“开心些,最要紧的是,但愿你能释放自己的心灵。”
“退休后你可以改行做恋爱顾问,要不然去替流行歌曲填词。”她笑着退出。
“正有此意。”老总大叫。
蕙心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有时间让她情绪低落,太多事等着她去办,太多人等着她去见,一个连着一个的电话等着她接听,直到中午。
她透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大声问秘书:“我现在可以休息一下子吗?”
“不能。”善解人意的秘书伸进头来。“你的午餐时间到了,今天你没约人,也没人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