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有推无可推之感。
“只是一餐便饭。”她又说,满是企盼之色。
“好——好吧!”他硬着头皮答应。
“我把地址告诉你,”她大喜,“或者我请哥哥来接你?”
“不,我自己来。”他好象中了人家的计一样,才答应立刻又后悔了。
“星期六晚上七点。”她满意退下。
走出大厦,他透口气。在香港,他的生活就是这幺闷,女秘书的父母还要请他吃饭,真是!
慢慢开车回家。
回家后还是这幺闷,今夜连晓芙都不在了。突然间他又想起恩慈,立刻汽车来个大转弯,朗医院的方向驶去。这个时候,她该在医院吧!
汽车疾驶着,他心中又突然有了希望,也说不出什幺原因,人也不闷了。
医院如常,他已模熟了路,自己找到场老先生的病房。
汤老先生木然地躺在那儿,恩慈不在。
他不灰心,恩慈一定会来,每天她都来喂父亲晚饭的,他知道。
坐在床沿,望着木然、苍白又老迈的脸,心中恻然。如果他还有思想、感觉,他会怎幺想?
一个饱历忧患的老人!
他的眼圈红了,虽然不是他的错,他也极明白这点;但…他的难受和内疚是永恒的。
窗外暮色四聚,他抬起头,看见恩慈默默站在一边,用很奇怪的眼光看他。
“汤——汤小姐。”他慌忙站起来。
她微微点头,没出声。
“我只是来看看,临时决定的——”他喃喃说,“没有引起你的不便吧?”
“谢谢你。”她端过食物,坐在床沿,“今天有事来晚了,爸爸还没吃饭。”
隽之立刻帮忙把床摇斑,让病人坐起来;汤恩慈很有耐性地慢慢喂着,喂着,一言不发。
他就站在床尾专注地看着,他觉得能站在这儿,能陪着他们,心中也舒适很多。
喂完了饭,她转过来。
“今夜这幺有空?”
“其实,我每天都有空,那天碰到你们——那是从美国来的小妹妹。”又解释,多迂。
她微笑不语,这神情令他脸更红。
“你一定还没有吃晚饭吧?”他问。
“想来你也是。”她点头,“——起去吧!”
他心头欢喜,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她收拾好一切,又替父亲把床摇低,替父亲洗一次脸,这才随他离开。
“附近有间小陛还不错——”她说。
“我有车,找间舒服点的,好吗?”他望着她。她明显的比上次消瘦。
她皱皱眉,可是,她答应了。
上了他的车,他几乎是忍无可忍的问:“刚才——你为什幺皱眉?”
“你一定要知道?”她反问。
“是。你好象很不愿意,却又答应了。”
“我的意见是:食物只是填饱肚子,好一点的地方和普通地方,并没有分别。”她说。
“你为什幺答应?”
“你是个又老实,又有诚意的人,”她淡淡的笑,“若我拒绝,你定会尴尬。”
他心中震动,她竞能了解他?她竞能如此善解人意?心中对她的好感又加深一层。
“父亲下星期可以出院了。”她说。
“是——啊——是——”他回过神来,“照顾他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吗?”
“不需要安排,当然是我。”她说。
“王森不是说有个老工人——”
“大家只是朋友,为什幺要麻烦人?”她说,“领了别人情,将来怎幺回报?”
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那样清楚,他心中很愉快。
他喜欢她是这幺一个硬骨头的人。
“可是——”
“隔壁有个太太答应每天替我喂午餐,”她立刻又说,“我只付她少许钱。晚餐我可以喂。”
但是——还得上厕所的啊!想问,却不敢再问,他没有资格知道得那幺多。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相信这句话!”她恬适的,“每条路都要走过之后才知道通不通。”
“我——很佩服你。”
“不值得佩服,比我苦得很,困难得多的人都见过,人家还不是照样活下去!”
“可是,如果有条件活得好一些的话——”
“我不认为我有条件。”她断然说。
她紧闭着嘴,强迫自己不许再出声。
他已开始了解她,她的硬气,她的骄傲,不容计她接受一些不相于的帮助;她怕无以为报,她是这种人。
餐厅到了,是相当出名的一家。
“这儿的菜比较合口味,也精致些。”他费力地解释,“希望你喜欢。”
她看他一眼,摇摇头。
“我当然也喜欢美好的食物、衣服,或物质享受,但我却更喜欢量力而为。”她说,“我懂得衡量自己。”
“但是如果太过分——就不大好。”
“你认为我太过分?”她望着他。
“你——你比别人因执好多。”他背脊好象在冒冷汗。
“固执得不对?”
“最好——择善而固执。”他硬着头皮说。
她望着他,终于笑了。
“越是环境不好的,越是莫名其妙地骄傲、固执,我知道自己犯了这毛病。”她说。
“知道就好,可以改口。”
“改——就恐怕很难了!”她摇摇头,“我像爸爸,他也是这种脾气,以致——弄到今天。”
“我抱歉!”一提到汤老先生,他忍不住说。
“怎关你事?”她黯然,“自从他不再工作,他的脾气变得更古怪、更孤僻,他自己也更痛苦。现在——我反而有得回他的感觉。”
他不语。他还能说什幺呢?
点了菜,他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你母亲——不在香港?”他问,是关心。
“在?或者不在?谁知道呢?”她冷冷地笑起来,“很小的时候、始已遗弃了我们。”
“遗弃?”
“爸爸是个穷教书的,妈不满意,认为爸爸没出息。”她说得有点偏激,“她弃我们而去。”
“那时你已懂人事?”他问。
“没有,我还不到一岁。所有的事都是爸爸告诉我的。自她离开,爸爸变得更消沉。”
“会不会——你爸爸对她有偏见?”他问。
她呆了一下,明显的看出她没想过这问题。
“不会,”她是倔强的,“绝对不会,我肯定。”
“那幺——她可能住本港?”他再问。
“是。”她垂低头,“她在香港,而且生活得很好。”
“你有没有把父亲的事通知她?”
“为什幺要通知她?”她脸上有激动的红晕,“我们的事与她有什幺关系?”
“她始终是你母亲。”他说。
难怪她的脾气又冷又硬又倔,这与她身世背景有关。
“不是,她不是。因为我永不承认她。”她咬着牙说。
隽之开始知道自己对恩慈有份特殊感情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他正预备去教堂做礼拜,电话铃响了。
很少朋友打电话给他的,他猜不出会是谁。
“哈罗,我是晓英。”愉快开朗的声音,“我又到香港了,现正在机场。”
隽之一下子涨红了脸,汗也在额头冒出来。
“我——我正有点急事,”他不知哪儿来的扯谎男气,“你有我家门匙,你可不可以自己来。”
“你不能来接我?OK,我跟公司车出来!”她有十分独立的个性,“我在家等你,什幺时候可以回来?”
“中午——大概中午。”他尴尬的说。
“好,我替你做好午餐,等会儿见。”她收线。
他抹抹汗,下意识的喘息。
他今天去教堂——其实做礼拜是其次,他想见恩慈。
他和恩慈之间并不太熟,没有到约会的阶段;他不敢造次。这是他的个性。
他要等一切有把握时才敢行动。
不敢约会她,只好去教堂咯!
他知道自己的心态很不对,不知道默祷多少次求神原谅;但——想见恩慈的心十分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