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两人相对沉默,然后我起身去开抽屉。
她走的时候,紧紧抱我一下,大眼睛里满是泪:"叶青,谢谢你。"
我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几句,但是找不到话——到底,错在哪里?感情,还是性格,抑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点?只是,怎的竟会如此?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只一失足,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她坚持要留下月卡。
对那张卡,九信的意见:"你不想去就扔了。"声音在《证券报》的背后传来。
我满腔的滔滔宏论全部"交通堵塞",我不甘心:"我说的不是一张卡。"
他"唔?"了一声。
"我说的是……"又泄了气,"九信,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他搁下报纸——却又拿起《金融时报》:"你说。"
什么叫干瞪眼?像我现在对着报纸怒目以视吧:"你这样叫我怎么说?"
他没回应。
只是一张纸,却是我们之间的一堵墙,他在墙里,我在墙外——墙里佳人,墙外行人,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忍气吞声,低低地道:"九信,你不觉得,最近我们之间谈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吗?
他又换一份报纸,眼睛仍没有离开股评图:"嗯?"
"九信,"我轻轻唤,"九信,"我伸手扯开了他的报纸,"九信!"
被重重摔在桌面上的大叠报纸像受惊的大鸟翅膀一样翻拍,他眉头紧皱:"叶青,你烦不烦哪?你要说什么就说,就那些家长里短的屁话,还逼得人家听?"
那报纸简直像直接掼到我脸上来一样,我冲口而出:"什么叫屁话?夫妻之间谁还跟你谈天下大事,不说家长里短,还说什么?"
他低喝一句:"这就叫屁话。这种家庭妇女的是是非非,还说得那么带劲,亏你是大学生。"
一句话刺中我的痛处,我跳起来:"我自然是家庭妇女,每天当你不花钱的老妈子,做饭洗衣拖地板,不是家庭妇女是什么?"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我说不下去。
九信已霍然站起,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跟你吵。"门"哐当"撞上——
我若追,我便是阿霞了。
那张美容卡仍在桌上,按电影里经典镜头,我应该扑上去,"刷刷"几下,撕得粉碎。
但是我没有,我不迁怒于人,更不迁怒于钱,所以我去了。
一走进美容院,小姐就花容失色地说:"可惜,你这么好的皮肤,就是没保养好……"
我一下子给惊呼得垂头丧气,心甘情愿地被涂上一脸火山泥,还被迫听左邻右舍如电视连续剧般精彩的家庭故事。
……那是我第三次去。
为了额上几个小痘痘,众人大费周章:火山泥效果不大;换肤呢?我一看换肤的详细说明,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一位穿白大褂似老中医的人,建议针灸。
银针一点点、细细插入手臂,然后如蜻蜓立荷般颤颤停留,看上去十分岌岌可危——
白大褂说,那叫留针。
我正忙着对左邻点头,这时,一个十六七岁穿制服的男孩沿着过道匆匆走过,我生怕他会撞到我的针,急忙用手回护——
"哇——"我一声惨叫,身子弹了起来,眼泪都迸了出来。穿制服的男孩吓得不知所措,呆立在我面前,我一手指着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小姐匆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抖抖地松开手,针尖已直戳入肉,针眼溢出一滴血来,我双泪齐流。左邻见义勇为跳起来:"叫你们老板过来,把客人撞伤了。"
顿时天下大乱,有人为我拔出针头,有人拿药棉止血:"小姐没事的,不要紧。"
女老板飞也似地过来致歉,然后转身,对那个穿制服的男孩喝道:"许诺,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向叶小姐道歉。"
那个叫许诺的男孩诚惶诚恐走过来:"小姐对不起。"眼泪也快掉下来了。
女老板对我温声款语:"实在不好意思,"笑出美丽轻浅的酒窝:"好在是熟客了,叶小姐一定会包涵的……"她从容地安抚。
对许诺,她只简单地说一句话:"许诺,你去柜上,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吧。"
许诺情急地追上一步:"娘娘……"
她立刻叱道:"不要在这里攀亲戚。我对所有员工一视同仁,不努力做事就只能另寻工作。"说罢,冷冷转身。
我到此时才缓过劲来:"老板,不关他事。是我自己不好。"我急急说:"不好意思,我怕被他撞倒,所以伸手想挡一下,结果手劲大了,反而把针撞进去了,没有他的事。"
老板愣了一下,然后清脆地笑起来:"叶小姐,我谢谢您的好意,您太体谅我们做生意的难处了,这次服务不足,下次我们一定改进,但是他总是这么莽撞……"
许诺闪着惊怯、乞求的眼光。
我沉下脸继续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辞掉他。明明是我自己的错,让他无辜受罚,以后,不是要我不好意思来吗?"
她热络圆润地笑了起来:"唉呀,既然叶小姐替他讲情,我们怎么能不照办呢?不打不相识,这也算有缘喔。"
她又笑吟吟地吩咐:"诺诺,好好谢谢叶小姐。"便袅袅而去。
人群散尽后,许诺有一双真心感激的眼睛。他低声说:"叶小姐,谢谢你。"
我笑笑:"但是的确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是你撞的。"
他也笑了,稚气英俊的笑容像一道光一闪。
我心生纳罕,不由自主地问他:"你叫她什么?娘娘,本地是对什么人的称呼?"
他垂下眼睑,过了很久,才低声说:"姑姑。"随即又笑起来,有一点点的倔强。
我正欲追问,早有人将他叫走了。
一切结束了,小姐耐心地为我揽镜:"叶小姐,你看你现在多漂亮,简直艳光四射嘛,回去老公不要太惊艳喔。"
但是回家后九信只敷衍地抬了个头:"挺好的。"
我不甘心:"你根本没看。"
他简捷明了地回答:"你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我渐渐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知道镜中的美丽其实只是掬水浇花一刹那的幻灭,却又那么甘心地自欺欺人。
也许只因为,在生活的其他地方都没有人这么认真细致地留意我们的脸。
在美容城里,我闭目靠在躺椅上,周围一片声喊:"诺诺,诺诺。"两个字皆为撮口音,回环叠绕,喊得再急切,也充满了怜爱。
洗过头,身后有人过来替我按摩,我微扭头,是许诺,我不自禁地微笑,叫他:"诺诺。"
他愣了一下,垂眼笑笑,叫我:"姐姐。"
他完全不会按摩,落手重如推拿,将我整个肩、背都捏得痛起来。我忍无可忍,问:"如果你害怕老板说你偷懒,你可不可以只做按摩状而不用力?我的耐受力很差。"
他憋住笑,憋得脸都红了:"姐姐,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
我们就此相熟。
诺诺在美容城里,名义上是见习生,实则是做杂工,包括洗手巾、打开水等等,它们都是诺诺的分内工作,实在人手不够才打个下手。
包吃住,诺诺每月得三百元。
我不禁"呀"一声:"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