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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原配 第3页

作者:叶倾城

带我出入种种场所,气氛奢丽如广告中的幻境,我只用长裙,淡妆,微笑,寒暄。

如果傍晚电话铃响,是回来吃饭,不响,则不回来——

有一次电话坏了很久,我始终没有发现。

结婚七周年他与我共度烛光红酒之夜,红丝绒盒中,美丽的白金钻戒熠熠生辉,铭刻着温柔誓言:"心比金石坚。"

我将三房两厅全铺了我最心爱的浅紫与轻粉地砖,一格格的方块斜纹,棉布花衣般的温馨宁静,是家居杂志封面上的常有的景致。

同事们讨论感情生活时举我做例子:"结婚还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穷一点都不要紧,一起打拼嘛,有钱就好了,你看叶青……"

我渐渐成为大众传说里的女子。

然而传说并不都是幸福的。

《水晶鞋与玫瑰花》里,灰姑娘终于遇上她的王子,骑着他的马去王宫。而《三打陶三春》里,那个承诺要娶她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后,派人暗杀她。

属于我的传说是什么样的呢?

一个温暖的春夜,九信自后将我拥满,我微笑将全身的重量倒向他,忽地一瞥,轻呼:"咦,你几时买了条新内裤?"

九信笑道:"不好看吗?"伏我肩上深嗅:"你用了什么洗发水,有草香。"随即将话题牵引开来。

我仍喋喋不休:"我上次去香港不是才给你带了一打内衣吗?用完了?"——他的唇将我的一切声音"严防死守"。

我并没有十分在意这件事。

然而在电话响与不响之间,在暮色渐围拢之前,在午夜自噩梦惊醒之际,我眼前异样地掠过那桃红灯影下淡蓝的一瞥。

他怎么穿的是三角裤?

我一直给九信买的都是平脚裤呀,而一个男人,怎么会无端端去为自己买衣服呢?

装作若无其事,问对过同事:"你老公有没有自己买过内衣?"

她响亮地"嗨"一声:"他,短裤上大洞小洞都舍不得换,说舒服舒服,我说我忙,叫他自己买,他说:'哎,哪有男的到那种柜台去的。'还不是我买。"

"那不是很难看?"隔邻插言。

同事扬声:"给谁看?我看十几年了,不在乎啊,要是有人在乎,自己给他买嘛。"

一办公室笑浪翻滚。

而暗夜里我霍然坐起,浑身冰冻滚烫的汗。

谁,是谁在乎?有这样一个人吗?

我的疑惧,却不可以对九信说。

他身上不曾有过香水气息;我没有在他的颈领处,发现过唇印的痕迹;也从来不曾有沉默的、立即挂掉的电话被我接到。

所有的猜测与不信,是否都是一个女人的多疑?

而若是真的,我又该如何?

命运总在一次次重演,直至我们不能承受。

我想起有一年过年,九信恰好不在家,临走嘱我与他的生意伙伴杜先生一同吃年饭。杜太太,我们叫阿霞。

饭桌上,杜先生的CALL机响个不住。

杜先生便频频低头检视数字,且坐立不安。

阿霞脸色铁青。

我只有装做一无所知。

是大年三十,一室灯火,华彩音乐,满桌盛筵,然而窗外一直落着雨或雪,零零落落,灰且幽暗,豆腐渣一般颜色质地。女人三十,都是豆腐渣,尤其是阿霞这样的女人,除了十八岁的时候或许曾女敕如水豆腐——我也并未亲见——几时不是豆腐渣?

自然杜先生亦不过如此:两肩头皮屑,新衬衫上必定有笔挺的摺痕,一旧则马上颜色混淆。

席间越来越难捱,虽然他们两人皆连连给我夹菜。杜先生为我扯下大块猪皮,说:"这种东西,据说美容最好。"

只是一句话,阿霞立刻乘虚而入,冷笑道:"那当然啦,女人堆里打滚,谁还比你更懂。"

那一刻的眼风和神色凌厉如母老虎。

杜先生的情人多半是温柔如鹿,否则何以互补。

但怎么会有这种行径?CALL机还在声声不断,五分钟一响。难道不懂得情人守则?这是春节,电视里歌星笑星连环出击,楼上楼下麻将震天,谁家违禁偷放鞭炮,零零碎碎,这里那里砰一下,小孩子欢天喜地叫。想象那里:一扇窗,一盏灯,一个人……

那女人不肯放过他,或者实在是寂寞。

杜先生终于忍无可忍,推碗而起:"我出去一下。"对我一点头,"你陪阿霞。"

阿霞早跳起来:"你去哪里?你回来。"扑上去撕扯,杜先生反手一推,头也不回就走,阿霞穿着睡衣拖鞋追上去。

我大惊,连忙扯住她:"阿霞算了,让他去,我陪你。"她一把甩月兑我,三步两步往楼下冲。

杜先生的车失火一般疾冲而出。阿霞站在人影稀落的路边高呼:"出租车。"奔到马路中间截车,"追上前面那辆车。"

我身不由己,随阿霞在万家团圆的大年夜上演《生死时速》之街道惊险篇,一路惊险万状,红灯绿灯、云霄飞车,阿霞连连催:"快一点,再快一点。"

司机说:"再快要被警察罚款了。"

阿霞把整个钱包都摔给他:"追上去。"

我们终于被拦在红灯之后。

阿霞伏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我来不及着外套,米黄的开司米毛衣上沾满了阿霞的眼泪鼻涕,不由心生厌恶,却还不得不拥住她,轻哄:"别哭,别哭。"

我忽然想起自己,当时就暗下决定,纵使一定会输,也要输得漂亮。

然而此刻,我记起阿霞赤果的足趾上鲜红的蔻丹,她何尝不是为婚姻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心内昏乱。

第二章

偶然地,我认识了许诺。

我的生命里不常有偶然。

是老同学上门来,以为叙旧,不料是向我推销一家美容院的月卡,她苦笑:"如果你不买,我就连第一个顾客都没有。"费用之昂贵,令我咋舌,尤其是这个当年秀丽清纯的女孩压低声音,对我喃喃:"……"我只推作不懂。

她与我纠缠良久,最后叹口气:"叶青,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嫁就嫁得这么好,老公又有钱又爱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气……"

原来,她与厂中同事相爱,但是父母坚决不允许工程师女儿嫁给一个工人,双方相持七年,终于,她妥协了,嫁给了父母为她择的快婿。那男人条件优异,人品亦佳,可是她存心不想和他过,天天打打闹闹,甚至不惜亲口告诉他她的外遇。

那男人声音嘶哑:"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你为什么要在今天告诉我?今天,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啊。"他忽然落下泪来。

求仁得仁,她在婚后第七天离婚,与家中断绝往来,住进男友的小屋。它在曲曲折折小巷的深处,十几家人共一个水龙头和厕所,每天早上,家家都拎个马桶去刷洗——也包括她。

她笑着问:"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还问你,公厕门口写着'男'、'女'、'下河'?'下河'是什么意思?嘿嘿,原来是指刷马桶。二十九岁才学着刷马桶。"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与男友小吵大吵,感情岌岌可危。前夫对她旧情难忘,有时来看她,给她许多帮助,她这才觉得这男人的好,由感激,渐渐藕断丝连,终于被前夫的后妻捉奸。

百般羞辱。

丑闻爆开,刹那间众叛亲离,声名扫地,正值厂子效益不好,她和男友被双双下岗,而男友也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回不去,没钱,没住处,没职业,没技能,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应征CALL台小姐,人家嫌她老;拉保险,一张单子都卖不掉;做传销,她是最下下线,家里货品堆积成山,六月黄梅天统统生了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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