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觉得自己问得假仁假义,毫无真心。
店中静寂。诺诺穿着黑T恤,橘红短裤,他年轻力壮,肌肉强健,浑身充满了青春。
他分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急切地退了半步。
我失笑,接着又叹气。
我并非有意。十年前,我如何会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眼光。
我问:"你多大?"
他笑:"我不是童工啦。"
"你怎么不读书呢?"
他避而不答:"姐姐,我不知你是不是记者,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然而他在我后颈上的手,一时轻一时重,不需揣模便知他的心绪。
许久,我静静叫一声:"诺诺。"
然后,我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是那种窥探别人隐私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人,我也不是滥施同情的人,我只是……"
我完全不知从何说起,他骄傲脆弱的心,是否与当年的九信一样?
"我想,我只是想……"最后我说,"对不起。"
忽然后颈一凉——那是一滴泪,诺诺的。
他问:"你听说过省实验中学吗?"
我讶然:"那是我的母校。"
"我去年收到它的录取通知书。"
我整个身子都转过去了。
诺诺仍然笑:"我有爸爸妈妈、爷爷女乃女乃、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叔叔伯伯、表哥表姐,看图识字画片上所有的亲人我都有,但是没有付学费的人。"
他依然笑着,我的肩背却忽然感到剧痛,是他全身的力气都压到手上。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不过是一张月卡的价钱。"
然后他开开心心笑起来:"其实上班也好,自己赚钱想怎么用都行,下班就没人管,又不用做功课,多舒服。你说是不是?"他问我,眼睛那样明朗与年轻。
我盯着他,慢慢问:"诺诺,你需要帮助吗?"
他只是微笑,非常温和、非常温和地说:"姐姐,谢谢你。"
我静默许久,说:"但我又有什么呢?一个丈夫,一个肯付帐的人而已。当我遇上他,他什么都没有,然后他现在什么都有了……"我怔怔地停住。
诺诺突然说:"我妈妈以前也总说,她嫁我爸的时候他是穷光蛋。"
"然后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他笑:"他们离婚了。"——
其实我应该猜得到。
诺诺说,从此,他在法律上属于母亲。母亲离婚后一嫁再嫁,诺诺易姓易得不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自己了。
后来,母亲老了。虽然母亲是美女,可老了的美女像七宝楼台顷刻倒塌,满地瓦砾,格外不堪与凄凉,身边的男人就像是过客一样。匆匆忙忙间母亲又一次嫁错了人。
终于,诺诺被继父连踢带打赶出家门,鼻青脸肿的母亲只敢在门后悄悄张望儿子一眼。诺诺重又姓许,但他父亲200余平方米的华宅里已容不下他一张床。
我不由伸出手,绕过身侧,在他臂上拍一拍,仿佛是安慰,又仿佛是什么。
不过五月,窗外阳光灿烂,而大厅里空调机喷出一团团白雾,一片清凉。空调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时间似乎在一瞬间静止,让我蓦然想起十几年前与九信相识的日子。
第三章
美容院的月卡到期了,我又买了季卡。熟到某种程度,我一去便有人急帮我喊:"诺诺,诺诺,叶小姐来了。"而诺诺往往一手甩着肥皂沫,带笑匆匆过来。
我靠在躺椅上,不由自主地嘘出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我始终不曾对九信提起我去做美容这件事。或者,我是在等他问:"咦,最近你为什么老是不在家?"
而我会傲然相答:"不仅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不容你随便进入我的秘密世界。"
然而日子仍旧和过去一样,九信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我有时相信他的理由,有时不相信;有时吵架,有时不吵。
我在深夜方归,渴望他在灯下大发雷霆,然后痛快淋漓大吵一架,用泪水醉他的心——
远远地,黑暗的窗如一双紧闭的眼。他永远忙,永远在说:"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永远没有时间紧紧拥一下我,轻轻唤我的名字,说:"叶青,不要乱想。"
我只好一次次去美容城。
美容城实在是个可爱的地方,有许多的众生相。
一天上午,我到医院开点药,从缴费的长龙里挤出来,已将近十一点,懒得回单位,索性就回了家。
铁门开着,我正疑惑是不是早上出门时忘了关,心不在焉掏钥匙,插进匙孔,来回几转,门始终岿然不动。
我又把钥匙拔出来,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我轻轻地推门,轻轻地唤:"九信,你在吗?"没有回答。
我又大声问了一句:"九信,你在吗?"然后我就愤怒起来。
"你开门开门,"我使劲擂门,擂得一片山响,"你开门,"我连踹几脚,连大腿都震痛了,"开门!"不知不觉间,我声嘶力竭。
门开了,我一把推开九信,冲进卧室。
床铺完好,窗帘密密遮着,室内幽静,空气无色无味,床头柜上半杯深黄的果珍——是我自己昨晚喝了忘了洗杯。一切如旧。
我慢慢退后,转身,迎面是九信的莫名其妙。我软弱地问:"你为什么不开门?"
"我一听到你敲门就开了。敲那么急干什么?着火了?"九信生气地说。
他竟问我!我大声起来:"你为什么从里面锁上门?"
"谁锁门了。"他一低头,"你看你拿的什么钥匙?"
我手里紧紧捏着的,分明是铁门钥匙。
九信忽然凝住,闪电般的一瞬间,火焰掠过他的脸:"叶青,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眼睛在跳,"你在想什么?你不上班回来干什么?"
我嗫嚅:"对不起。"
他呼吸重浊,渐渐失控,嗓门大得震耳:"捉我奸?你捉到了没有?我帮你捉!"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拖过整间屋子,一脚踢开卫生间的门:"有没有?"所有的橱柜的门都砰哩啪啷摔开:"找到了没有?"
我拼命挣扎:"九信,九信……"我们撞倒了书架,书像高山上的雪崩般纷纷洒落,我尖叫起来。
他扶着书架喘息:"你天天抱怨我不陪你,我特意回来陪你吃午饭,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最后的时刻,他转过头来沉痛地说:"叶青,你这个样子,跟最庸俗的家庭妇女有什么两样?"
我手腕上五道红印,记录着他的手形,也记录了他的愤怒,渐渐地,泛入皮肤里。就好像是最沉痛的记忆,沉入平凡的日子里。
傍晚,高压锅在煤气炉上"哧哧"作响之际,九信来了电话。
今天不回来。明天也不,有应酬。后天出差,去上海。不知道几时回来,大概半个月。也很难说,看生意进展。我只要记得就给你打电话。有事打我手机。不用,公司会派人去送的。
我心陡沉,勉强问:"真的不能回来?要通宵啊?你自己多注意,生意是生意,身体是身体,别太玩命,你出差的东西备全了?明天叫司机来拿衣服?什么时候?好,好,行,行……"声音黯淡到极点。
我们都不提中午的荒唐。
九信的声音里有小心翼翼的歉意:"我也不想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回来以后我多陪陪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