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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之舞 第7页

作者:叶倾城

灯火在非常逼近的地方繁华流丽着,却一闪而逝,火车径直驶向无尽的黑暗,仿佛驶向人生的漫漫长路。我轻轻抚着玻璃,唤着自己的名,问:庄锦颜,你在做什么?

假借公差之名,打着约稿的旗号,万里迢迢,我去到南宁,所追寻的,究竟是一段心事,或者生命中不可推拒的定数?

终于昏昏然睡去。

南宁山水皆绿,处处繁花盛开,六月的街巷,小家碧玉般的清秀明娟。清晨或者下午,会无端地落一场微雨,有如微泪。

我忘了带伞,只是奔来奔去地避雨。孤单地抱着背包,踏着自己的脚步,有时无处躲藏,便仰起脸,任雨点落在我脸上,密如轻吻。

少刻,便也停了。

当地杂志社的熟人曾招待我一餐,席间,我问:“南宁有多大?如果想找一个人……

听说一个朋友好像也来了这里……好像……”他们便笑,道:“比起你们那里,南宁很小很小,但还没有小到,每个人可以遇到每一个人的程度。”

明石!

但我们曾在另一座大许多许多的城市,蓦然遇上,在我们彼此不相干的人生行路上。

或许他已经回去了,沿着长长的铁轨。

睽违是什么呢?也许便像一首乐曲里相隔的两个音符,生生世世在一起,却永生永世不能遇到。

一念及此,只觉这城格外宁静,万事万物都不留痕迹。而已是第四天了。

我不能无休止地耽搁下去,或者去桂林兜一圈,回程时要么在长沙停一停。约不到稿子,空手回去,宝儿会劈了我,而我的差旅费将泡汤。

也许杜撰个爱情故事吧?在南国的小城里发生与结束。

最后的下午,我在民俗园里照相。园中有桥,桥上有廊,令人想起一部叫做《廊桥遗梦》的电影,下着雨,白玫瑰花瓣似地溅着。

我奋力爬上大戏台,远远地,要选一张廊桥的远景。园中游人稀落,鸟儿啁啾,我举着镜头,忽然之间———

取景框里出现了一个凛然高大的身影。

我轻轻放下相机。

是真的,他就站在戏台下,磊然抱臂,悠闲地看着我。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他穿便装的样子,简洁T恤,淋得略湿,透明地贴在身上,露出他黧黑的臂膀。

他忽然出声,“别跳。”着地的一刹,我只觉踝间一阵剧痛,“喔”一声叫出来,疼得身子一歪。他一步抢上前扶住了我,让我靠坐在戏台前。

沈明石便在我面前跪下来,将我的脚举高,抱在怀里,上下摆动,又用力揉搓,“疼吗?疼吗?”他一声声问。

疼吗?疼吗?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在我面前一寸之地,头发短、黑,粗硬而茂密,像北方的青纱帐,抚过去微微地辣手,有芒在我的手心,分明是个骄傲的男人。

我叫他:“沈明石。”他应:“嗯?”我又叫:“明石。”他抬眼:“什么?”

是人生的掷地作金石声。

我一垂眼,便有泪,落在他的黑发上。

他的样子。他的样子。他的样子。

当我遇见他,在尖叫、惊恐、血与温柔之间,频频后退,跌入他的怀中,如同跌入不可测的幽谷。不得不遇见的,是他。他的脸孔,仿佛沙漠里的水晶玫瑰。

而我,是否终将只是他的歧路桃花?

我只噙着泪,看着他,一直笑一直笑,像心里有一眼泉,汩汩流淌,水泡活泼地迸裂,溅得一天一地都是笑。

这个男人是我的。

这眼前的一天一地都是我的。

雨就停了。又是热辣辣的大太阳。

旧街,两旁有纯朴的木房子。

阳光晒着,明石黝黑的肌肤有汗珠密凝。

这男人高大,坚挺,沉默如岩石。纵使赤手空拳,也像全身甲胄的青铜骑士。

他青铜一样的身体里,是否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我被他轻轻握着的手禁不住扣紧了,指甲陷进他的掌心,该是镂了一弯浅浅的新月印痕吧,微泛血色。他只若无其事。

车水马龙,倒像洪荒,只我们两人,牵手而行。

我忽然道:“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十分无情。”

他微笑:“见多了,自然麻木,这不是一个多情的职业。”

“那你看我呢?是什么样子?”我追问。

他看我一眼,但笑不语。我轻轻曳他的手,“说呀。”

他笑道:“傻乎乎,又凶巴巴。随时都像要和人打架,你打得过谁?”我气得插他。

他忽然沉默少顷,“我年轻的时候,也傻。你信不信,我第一次办案子,抓人,那家老母哭着抱住我的腿,我……想起我妈妈,心里一乱,给犯人上了手铐,居然不记得扣叉簧,他就逃跑了。”

我大惊,“还有这种事,后来呢?”

“又抓回来了。那以后,再没犯过这种错误。”不胜遗憾。

谁不曾经傻乎乎呢?但生命本身便是最好的导师。

玩疯了一样,在中山路宵夜时,老友粉、牛杂粉、炒肉虫、猪肺汤……林林总总叫了一桌子。我拈起一块肉类研究半晌,看不出名目,就丢到他碗里去,十分娇纵任性。

他反正来什么就吃什么。

又喝凉茶。有一种叫王老吉的,喝得我简直龇牙咧嘴,“什么叫自找苦吃。”

卖凉茶的妇人笑得金牙灿烂。明石笑道:“你看人家都笑话你。”

我嗔他:“那你喝。”

他不打二话,接过碗去,一手撑腰,喝个精光。突然将碗底向我一照,身子一侧,孩子似的顽皮。我掩脸笑得不亦乐乎,忽然只觉掌心滚烫。

夜极深的时候,我们在邕江上最后一班游船上饮啤酒。闪闪的车灯,星子般游走,邕江大桥如银河般闪耀。

从此岸到彼岸之间,轮船缓缓掉头,正对着大江东去的方向。我忽然问:“明石,如果这船……”

如果这船出了事,生死关头,你愿意与我偕沉吗?如果这船的对岸是桃源,我们是否可以将一切天堑穿越,自由地发生感情?如果这船自此开向大海,在七大洋间漂流,你会生生世世陪在我身边吗?

他一低头,避开了我所有的如果。

终于不得不回去。宾馆房间中幽黑,明石模索到墙边,探寻开关,而我忽然攀住他:

“明石,我喜欢你。”

是酒?还是我心中积蓄的热?

我说:我喜欢他。

——赤果果的表白。仿佛阿Q对吴妈说:

“我想和你困觉。”多么无耻与天真。

但我没有第二种方式了。喜欢原是心里种下的树,在夏日微风里,努力地扬着一树绿叶,结满甘美葡萄。我自己栽的树,我自己酿的酒,我心甘情愿自己醉。

明石愕住。

我从不知道我可以这样大胆与放任,将自己贴紧他,极近极近,仿佛想让自己变成一根芒刺,以最痛的方式锲进他的身体。

陡然我四周腾起一团热。弥漫着,裹紧我,带着烟草气息,比火焰还要刺痛,像酷暑正午时分的阳光,一排灼热的金箭———是他的身体,在刹那间呼应我。

他脚下一绊,我们双双栽倒在床上。

空调吹出极细的风,床帏上的长丝流苏,微微飞扬,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我们在大床的正中相拥。

黑暗里,一如山河静峙,却有大潮的澎湃,以无限的巨力击打着堤坝。那奔流的,

是谁的?

他环过我背后的手臂,紧绷,着力,却一直轻微动荡,是他心底的挣扎:推开,或者抱得更紧?月兑身,还是陷落至那不见底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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