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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第24页

作者:亦舒

三叔却喊:“千岁,回头是岸。”

“我不会害我亲生子,千岁,苏智在等你。”

千岁举高双手,他倦得抬不起眼皮,累得像是拖著货车走了十哩路。

“求求你们,我想静一静。”

三叔无奈,他又输了一仗,他永远不是这个兄弟的对手。

“千岁,运用你的良知。”

他打开门,静静离去。

王叔却说:“我叫苏智来陪你。”

千岁不出声。

“我已买好飞机票,你与苏智暂往巴西落脚,等候我的安排。”

他也轻轻走出寓所。

千岁只觉头昏脑胀,他取出啤酒开瓶大口喝,双手不住颤抖。

他轻轻呜咽:“妈妈。”

她是他的支柱,她在世的时候,为他挡却多少风雨。

他蜷缩在床里醉酒昏睡。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房里有人。

“千岁。”有人趋近,朝他脸颊呼气。

是聪明伶俐讨人欢喜的苏智,千岁这时明白,她也是王叔安排为他作伴的人。

她轻轻问:“为什么酒气那么臭恶?”

千岁头痛欲裂。

她嘻嘻笑,“因为人体是臭皮囊吧。”

她扶他起来,给他喝清香的药茶。

苏智开亮一盏小小台灯。

千岁看著她,“你一直知道王叔是谁?”

“当局者迷,你们父子长得一模一样,你不知我知,我不知你不知,我以为你心中有数。”

“不,我一无所知。”

“现在你知道了,你一直想念生父。”

“不是那样的父亲。”

苏智苦笑,“总比我好,我知我没有父亲。”

千岁颓然,无言。

苏智替他敷热毛巾。

千岁问:“你认识他多久?”

“比你略久,他极有才智,回来不久,已升上大头目,当日入狱,他一个名字也不愿透露,因此行家都看重他。”

千岁苦笑,“洋人有句俗语,叫‘当心你的愿望,你可能如愿得偿’,我一直希望有父亲。”

“他已经为你做了不少。”

“我不稀罕。”

苏智沉默,她显然不同意,她是女人,贫女命运其惨无比,比穷男贱多七分。

千岁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上路,我只有在驾驶时才会清醒。”

“我跟你去。”

“苏智,你对我,并非真心,你不过是听差办事,现在可以告一段落。”

苏智像是吃了一记耳光,半边脸激辣辣红起来。

她理亏,说不出话,一只手却伸进千岁臂弯。

千岁把她手臂甩月兑,冷冷出门。

他把车超速驶往岭岗。

鲍路上风劲雨急,千岁想起母亲时时柔声问他:我儿,你去过何处,年轻人你看到什么。

他看到路中央有人打横躺著,一地红色液体,另外有人大跳呼救。

千岁视若无睹,迎头撞过去,那躺在公路中央受了重伤的人见车头灯压射过来,忽然苏醒,跳起奔向安全地,一边大声咒骂不愿上当的司机。

千岁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他长大了,已有生活经验,再也不那么容易受骗。

笑意收敛,泪水却不停流下。

原来差那么一点点,他便是三叔的儿子,难怪他疼惜他,他一直照顾他。

车子在红灯区停下来。

“先生,按摩。”

千岁逐个挑,看到一个眼睛大下巴尖的女子,脚步一个踉跄,她乘机用肩膀架住他来休息一下。

大家都笑了。

走进小房间,她说:“先付钱。”

千岁双手扼向她脖子。

“喂,玩归玩,先付钱。”

千岁一手掏钱,另一手渐渐扣紧。

女子气喘,可是双目仍然盯牢钞票。

可怜,已经不像人了,连本能的恐惧也已失去。

不过,王千岁比她更加可怜彷徨。

他松开手。

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推开门。

那人冲进来,双手狠狠推开妓女,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风车似舞动。

妓女尖叫,看场的大汉吆喝着赶到,刹时间小房间里挤满人,都不能动弹。

“什么事,说!”

千岁这时才看清楚,冲进房来打人的正是苏智。

她吼:“我来带走我丈夫,我会拼命。”

好竟追上来。

苏智把上衣丢给千岁。

保镖们只觉好笑,“走,快走。”

苏智拖着千岁离开那个地方,千岁并没有挣扎。

苏智坐在司机位置上,开车离去,真没想到她还开得一手好车。

驶到市区,千岁已经沉睡,折腾竟夜,又被恶妻自温柔乡截返,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靠在车椅上,头仰上,张大咀,丑态毕露,扯出鼻鼾,睡了一宵。

清晨他听到鸟呜,睁大眼,才发觉车子停在苏智家门口。

他舒了舒筋骨,看到苏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大杯浓茶给他漱口醒酒。

他喝一口,“糟蹋了好普洱。”

苏智不出声。

“老妻,昨晚多亏了你。”

他把杯子还她,开动车子。

苏智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苏智,我们并非真夫妻。”

“心里有话,说出来比较舒服。”

千岁熄了引擎,“讲什么?听王叔的话,从此跟着他找生活,重蹈他覆辙,抑或回到修车行,敲敲打打一辈子?”

苏智光火,“就你一人不甘心。”

“我行为怪诞,性情偏激,我愤世嫉俗,最难相处。你就随得我去好了。”

他再开动车子。

苏智泪盈于睫。

千岁轻轻说:“小小玩具店有你一人坐镇即可,祝你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他把车驶回家。

只差一点点,他就把苏智带回家给母亲看。

像她那样精灵的女子,不愁没有对象,生意上了穴轨道,更多人追求。

这十年八载市道不景气,男人也都开眼了,女子有妆奁才受欢迎。

打开家门,他看到蟠桃红着双眼在收拾他母亲遗物。

千岁诧异,“你什么来了,金源与孩子们呢?”

蟠桃拭去泪水,“你说得对。”

她手里拿着一本照片簿。

那真是老照相簿,黑色硬纸,一张张照片用四只相角镶起,整整齐齐,每页都隔着一层半透明保护纸。

照片本子保存得簇新。'

千岁接过,翻到第一页。

照片里是十六七岁的千岁妈,巧笑倩矣,一只手放在颔下摆姿势。

千岁不觉微笑。

蟠桃赞到:“漂亮过许多明星。”

这是真的,只是千岁更加欷歔。

他翻过另一页。

蟠桃说:“看,大伯同三叔与她合影。”

只见梳马尾的她穿著黄毛上衣与一条大蓬成裙,左边是三叔,右边,呵,右边不是大伯,蟠桃看错了,右边是王叔,她未来丈夫,千岁的生父。

千岁哽咽。

“咦。”蟠桃终于看出来,“这不是大伯,这人比大伯年轻,他是谁?”

千岁凝视照片中的三个人。

蟠桃把照片簿放进纸箱,“我带回家珍藏。”

千岁点点头。

“你打电算卖掉房子?”

千岁问:“你怎么看?”

现在,蟠桃是他的大嫂,自己人,他征询她的意见。

蟠桃坐下来,“千岁,你这脾气不如到外国看看,听说西方风气比较自由,蓝领有地位,按时收酬,每小时四十美元,男女关系轻松,不一定要结婚。”

千岁微笑,“有这么多好处?”

“你先去做开路先锋,我们可能随后跟来。”

“为什么?”千岁讶异。

蟠桃笑,“两个孩子要读书,美加功课活络一些。”

都想到了,是个好母亲。

“你呢,你与金源会习惯吗?”

“只好委屈一点了。”

千岁送她到门口。

“我给你做了一些菜,放冰箱里,你自己泡个面,伴著吃,母亲不在,更要当心身体,不能叫她不安。”

“明白。”

蟠桃像是还是有话要讲,稍后才说:“车行需要帮手。”

长嫂为母,她担任了小母亲的角色。

千岁淋浴剃髭,换上干净衣裳,又似一条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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