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到了。
阴天有个人撑著花伞等他,分外珍贵,苏智手上总拿著一些糕点,有时雨像白筋那样下,她会把点心纸袋收在衣襟里,以免淋。
她痛惜那个吃点心的人。
千岁惯常用一把大黑伞,撑开后更像乌云密布,苏智看不顺眼,送他一把黑绿伞,好看得多。
那一日,他自补习社出来,不见了她,心里打一个突,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他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到苏智笑靥。
她伸手进他臂弯,紧紧靠住,两个人都在笑,有点瑟缩,无限温馨。
忽然她伸手指一指石栏,叫他看。
千岁目光朝她手指看去,只见栏杆上有两只小小蚂蚁,扛著比它们体积大许多的一块树叶,匆匆回家。
苏智问:“像不像我们?”
像煞了担著绿色雨伞的他俩。
千岁却笑,“为什么不说我们像蚯蚓?”
两个人走到附近吃午餐。
千岁决定在那天告诉母亲,他已找到伴侣。
有人比他先一步。
女佣去应门,谨慎的她认得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对女佣说:“同王太太说,是王先生回来了。”
女佣把千岁妈轻轻扶出,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千岁妈走到门前一看,“哎呀,”她说:“你回来了。”
女佣连忙开门。
那人正是千岁知道的王叔,他吩咐随从在门外等。
他一个人进屋坐下。
他说:“屋子同从前一模一样。”
千岁妈轻声问他:“你去了很久,南美洲那趟船还顺利吗?”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见过千岁,与他谈过几句,他很好,我很放心他。”
千岁妈答:“他不爱读书。”
“难怪他,你我都不是读书人,他很难坐得定。”
“还没有物件呢。”
“好像已经找到女朋友。”
千岁妈惊喜,“他可没把她带回来。”
王叔凝视脸容苍老的她,“你病好一点了。”
她吁出一口气,“记性差多,只记得小事,像千岁喜欢吃洋葱排骨。”
“是,他的确喜欢吃红烧菜。”
千岁妈忽然起了疑心,“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撑得桌子站起来。
王叔苦笑,“你不记得我了。”
她刹时间想起来,又摇头,伸手招女佣。
她扶住女佣,“我累了,你送客吧。”
女佣扶她进房,再出来听吩咐。
王叔只说:“你好好用心照顾王太太,别说我来过。”
女佣答是。
王叔离去,这时,他的背脊也似乎比进门时佝偻。
他那辆黑色大房车刚驶走,千岁回来了。
他一进门便兴奋地叫:“妈,我有话说。”
女佣告诉他:“太太睡著了。”
“啊,那么明朝才说。”
他去看他母亲,只见她背著他,呼吸均匀。
大床仍是那张古董藤榻,比弹簧硬得多,睡惯了却十分舒服。
千岁小时常赖在大床上听母亲讲故事,又躺床上看漫画吃零食,母亲从来不赶他,直到他十一二岁自己不好意思才离开。
他如常开工,正像苏智所说,走上一年半载,希望可以上岸。
凌晨返家,母亲仍在休息。
他轻轻坐在她身边,“妈,我稍后带朋友回来见你。”
母亲不出声。
“你会喜欢她,她十分懂事,也不爱说话。”
这时女佣已站在门口。
“妈——”
女佣起了疑心,走过来把手搭在太太肩上。
千岁把母亲身子轻轻扳过来,只见她脸色灰白,已无生命迹象,刹那间千岁只觉利箭攒心“妈——”。
女佣立刻出去叫医生。
千岁一言不发,埋首母亲身边。
医生赶来,处理一切事宜,轻轻同千岁说:“心脏自然衰竭,寿终正寝。”
千岁没有言语。
他找到电话,与苏智说了几句,她随后赶来。
她陪他奔走整日,两人紧紧握手,籍以增加力量。
中午时分,千岁忽然想起亲人,通知金源,在电话里只听见蟠桃号啕大哭,他这才明白,母亲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三叔一动不动坐在客厅中央等千岁,黑衣黑裤的他深深垂头。
这会,三婶没有做贴身膏药,假想敌已不在人世,她可以放心了。
三叔抬起头,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
千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三叔忽然抽噎。
办完这件大事之后,千岁看到脸上出现第一条皱纹,接著是第三条、第十条。
他站在房里,凝视母亲遗物。
一副老花镜,一叠报纸,一瓶旁氏面霜,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抽屉里有一本与千岁联名的存折。
就是那么多。
三叔与千岁商议一些琐事:房子可要出售、杂物如何收拾……
忽然三叔说:“她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不过,千岁你一直在她身边。”
这时有人敲门,女佣去开了门。
三叔看到那个熟悉身形,雷亟般呆住。
“是你。”
来人是王叔,千岁大表讶异,“你俩一早认识?”
三叔抢在千岁面前,“你来干什么?”
“千岁母亲已经不在,我来带千岁走。”
什么?
只听得三叔说:“不行!你别碰千岁。”
“他此刻不大不小,不上不下,耽误一生,不如跟我走,闯一闯世界。”
千岁忍不住提高声音,“喂喂喂,你们在说什么,王叔,你到底是什么人?”
三叔转过头来,“你不知他是谁?”
千岁心里好大一个疙瘩。
他走近一步,“你说你也姓王,你是谁?”他瞪著王叔。
“千岁,跟我走。”
“你是什么人,你可是家父生前的朋友?”
三叔忽然发出老鸦叫般笑声,“千岁,来见过你的好父亲。”
千岁一听,退后两步,睁大双眼,双手掩住胸口,像是想保护自身。
三叔说什么?
千岁耳畔嗡嗡声,眼前金星乱冒,可是,经三叔这样一讲,七巧板归了位,拼出一幅图画,过去残缺不齐的景象,今日都得到答案。
——家里从来没有父亲照片,大伯三叔对他绝口不提,母亲并无再婚,含辛茹苦把他带大……
千岁坐在椅子里喘气,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这些日子,你在什么地方?”
被顽皮同学推倒在地,他想:我没有父亲,没人替我出气,看到大伯为金源筹备婚礼,他又想,我没有父亲,没有主婚人,三婶紧紧跟贴三叔,呵他没有父亲,寡母孑然一人。
三叔又嘶笑起来,“他在哪里?说呀,告诉千岁,你在纽约莱加斯监狱服刑。”
“是,”王叔很镇定,“我在牢狱里。”
千岁用手遮住脸,很小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做,希望放下手之后,可怕的景象会跟著消失。
三叔收敛笑容,“你因何入狱,告诉千岁,你运毒贩毒,两罪俱发。”
千岁庆幸母亲已经听不到他们争吵。
“你凭什么带走千岁,你对他有什么好影响。”
王叔抬起头来,双眼发出精光,他缓缓说:“当初我们两人同时认识傅碧晖,你驾公路车,我开计程车,我俩一般高大,但是她没看中你,她选了我,你一直忿忿不平。”
千岁张大嘴,看著三叔,又看向生父。
呵,他的粗眉大眼,有著王叔太多影子。
“我厌倦了这种劳工生涯,到纽约另寻出路,设法让他们母子过些好日子……”他的声音低下去。
“现在你又出现了,要让千岁过些好日子。”三叔讥讽。
“是。”
“千岁,别让这个人荼毒你。”
“太迟了,千岁已经加入我组织。”
三叔大吃一惊,抓住千岁手臂不放。
“同我一样,千岁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三叔惊怖,“你们已经见过面?”
“他为我服务,已有多月。”
千岁默认。
三叔咚一声坐倒地上。
“千岁,跟我走,你母亲已经辞世,你了无牵挂,何必还窝囊地耽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