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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第23页

作者:亦舒

雨季到了。

阴天有个人撑著花伞等他,分外珍贵,苏智手上总拿著一些糕点,有时雨像白筋那样下,她会把点心纸袋收在衣襟里,以免淋。

她痛惜那个吃点心的人。

千岁惯常用一把大黑伞,撑开后更像乌云密布,苏智看不顺眼,送他一把黑绿伞,好看得多。

那一日,他自补习社出来,不见了她,心里打一个突,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他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到苏智笑靥。

她伸手进他臂弯,紧紧靠住,两个人都在笑,有点瑟缩,无限温馨。

忽然她伸手指一指石栏,叫他看。

千岁目光朝她手指看去,只见栏杆上有两只小小蚂蚁,扛著比它们体积大许多的一块树叶,匆匆回家。

苏智问:“像不像我们?”

像煞了担著绿色雨伞的他俩。

千岁却笑,“为什么不说我们像蚯蚓?”

两个人走到附近吃午餐。

千岁决定在那天告诉母亲,他已找到伴侣。

有人比他先一步。

女佣去应门,谨慎的她认得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对女佣说:“同王太太说,是王先生回来了。”

女佣把千岁妈轻轻扶出,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千岁妈走到门前一看,“哎呀,”她说:“你回来了。”

女佣连忙开门。

那人正是千岁知道的王叔,他吩咐随从在门外等。

他一个人进屋坐下。

他说:“屋子同从前一模一样。”

千岁妈轻声问他:“你去了很久,南美洲那趟船还顺利吗?”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见过千岁,与他谈过几句,他很好,我很放心他。”

千岁妈答:“他不爱读书。”

“难怪他,你我都不是读书人,他很难坐得定。”

“还没有物件呢。”

“好像已经找到女朋友。”

千岁妈惊喜,“他可没把她带回来。”

王叔凝视脸容苍老的她,“你病好一点了。”

她吁出一口气,“记性差多,只记得小事,像千岁喜欢吃洋葱排骨。”

“是,他的确喜欢吃红烧菜。”

千岁妈忽然起了疑心,“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撑得桌子站起来。

王叔苦笑,“你不记得我了。”

她刹时间想起来,又摇头,伸手招女佣。

她扶住女佣,“我累了,你送客吧。”

女佣扶她进房,再出来听吩咐。

王叔只说:“你好好用心照顾王太太,别说我来过。”

女佣答是。

王叔离去,这时,他的背脊也似乎比进门时佝偻。

他那辆黑色大房车刚驶走,千岁回来了。

他一进门便兴奋地叫:“妈,我有话说。”

女佣告诉他:“太太睡著了。”

“啊,那么明朝才说。”

他去看他母亲,只见她背著他,呼吸均匀。

大床仍是那张古董藤榻,比弹簧硬得多,睡惯了却十分舒服。

千岁小时常赖在大床上听母亲讲故事,又躺床上看漫画吃零食,母亲从来不赶他,直到他十一二岁自己不好意思才离开。

他如常开工,正像苏智所说,走上一年半载,希望可以上岸。

凌晨返家,母亲仍在休息。

他轻轻坐在她身边,“妈,我稍后带朋友回来见你。”

母亲不出声。

“你会喜欢她,她十分懂事,也不爱说话。”

这时女佣已站在门口。

“妈——”

女佣起了疑心,走过来把手搭在太太肩上。

千岁把母亲身子轻轻扳过来,只见她脸色灰白,已无生命迹象,刹那间千岁只觉利箭攒心“妈——”。

女佣立刻出去叫医生。

千岁一言不发,埋首母亲身边。

医生赶来,处理一切事宜,轻轻同千岁说:“心脏自然衰竭,寿终正寝。”

千岁没有言语。

他找到电话,与苏智说了几句,她随后赶来。

她陪他奔走整日,两人紧紧握手,籍以增加力量。

中午时分,千岁忽然想起亲人,通知金源,在电话里只听见蟠桃号啕大哭,他这才明白,母亲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三叔一动不动坐在客厅中央等千岁,黑衣黑裤的他深深垂头。

这会,三婶没有做贴身膏药,假想敌已不在人世,她可以放心了。

三叔抬起头,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

千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三叔忽然抽噎。

办完这件大事之后,千岁看到脸上出现第一条皱纹,接著是第三条、第十条。

他站在房里,凝视母亲遗物。

一副老花镜,一叠报纸,一瓶旁氏面霜,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抽屉里有一本与千岁联名的存折。

就是那么多。

三叔与千岁商议一些琐事:房子可要出售、杂物如何收拾……

忽然三叔说:“她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不过,千岁你一直在她身边。”

这时有人敲门,女佣去开了门。

三叔看到那个熟悉身形,雷亟般呆住。

“是你。”

来人是王叔,千岁大表讶异,“你俩一早认识?”

三叔抢在千岁面前,“你来干什么?”

“千岁母亲已经不在,我来带千岁走。”

什么?

只听得三叔说:“不行!你别碰千岁。”

“他此刻不大不小,不上不下,耽误一生,不如跟我走,闯一闯世界。”

千岁忍不住提高声音,“喂喂喂,你们在说什么,王叔,你到底是什么人?”

三叔转过头来,“你不知他是谁?”

千岁心里好大一个疙瘩。

他走近一步,“你说你也姓王,你是谁?”他瞪著王叔。

“千岁,跟我走。”

“你是什么人,你可是家父生前的朋友?”

三叔忽然发出老鸦叫般笑声,“千岁,来见过你的好父亲。”

千岁一听,退后两步,睁大双眼,双手掩住胸口,像是想保护自身。

三叔说什么?

千岁耳畔嗡嗡声,眼前金星乱冒,可是,经三叔这样一讲,七巧板归了位,拼出一幅图画,过去残缺不齐的景象,今日都得到答案。

——家里从来没有父亲照片,大伯三叔对他绝口不提,母亲并无再婚,含辛茹苦把他带大……

千岁坐在椅子里喘气,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这些日子,你在什么地方?”

被顽皮同学推倒在地,他想:我没有父亲,没人替我出气,看到大伯为金源筹备婚礼,他又想,我没有父亲,没有主婚人,三婶紧紧跟贴三叔,呵他没有父亲,寡母孑然一人。

三叔又嘶笑起来,“他在哪里?说呀,告诉千岁,你在纽约莱加斯监狱服刑。”

“是,”王叔很镇定,“我在牢狱里。”

千岁用手遮住脸,很小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做,希望放下手之后,可怕的景象会跟著消失。

三叔收敛笑容,“你因何入狱,告诉千岁,你运毒贩毒,两罪俱发。”

千岁庆幸母亲已经听不到他们争吵。

“你凭什么带走千岁,你对他有什么好影响。”

王叔抬起头来,双眼发出精光,他缓缓说:“当初我们两人同时认识傅碧晖,你驾公路车,我开计程车,我俩一般高大,但是她没看中你,她选了我,你一直忿忿不平。”

千岁张大嘴,看著三叔,又看向生父。

呵,他的粗眉大眼,有著王叔太多影子。

“我厌倦了这种劳工生涯,到纽约另寻出路,设法让他们母子过些好日子……”他的声音低下去。

“现在你又出现了,要让千岁过些好日子。”三叔讥讽。

“是。”

“千岁,别让这个人荼毒你。”

“太迟了,千岁已经加入我组织。”

三叔大吃一惊,抓住千岁手臂不放。

“同我一样,千岁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三叔惊怖,“你们已经见过面?”

“他为我服务,已有多月。”

千岁默认。

三叔咚一声坐倒地上。

“千岁,跟我走,你母亲已经辞世,你了无牵挂,何必还窝囊地耽在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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