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卻喊︰「千歲,回頭是岸。」
「我不會害我親生子,千歲,蘇智在等你。」
千歲舉高雙手,他倦得抬不起眼皮,累得像是拖著貨車走了十哩路。
「求求你們,我想靜一靜。」
三叔無奈,他又輸了一仗,他永遠不是這個兄弟的對手。
「千歲,運用你的良知。」
他打開門,靜靜離去。
王叔卻說︰「我叫蘇智來陪你。」
千歲不出聲。
「我已買好飛機票,你與蘇智暫往巴西落腳,等候我的安排。」
他也輕輕走出寓所。
千歲只覺頭昏腦脹,他取出啤酒開瓶大口喝,雙手不住顫抖。
他輕輕嗚咽︰「媽媽。」
她是他的支柱,她在世的時候,為他擋卻多少風雨。
他蜷縮在床里醉酒昏睡。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暗,房里有人。
「千歲。」有人趨近,朝他臉頰呼氣。
是聰明伶俐討人歡喜的蘇智,千歲這時明白,她也是王叔安排為他作伴的人。
她輕輕問︰「為什麼酒氣那麼臭惡?」
千歲頭痛欲裂。
她嘻嘻笑,「因為人體是臭皮囊吧。」
她扶他起來,給他喝清香的藥茶。
蘇智開亮一盞小小台燈。
千歲看著她,「你一直知道王叔是誰?」
「當局者迷,你們父子長得一模一樣,你不知我知,我不知你不知,我以為你心中有數。」
「不,我一無所知。」
「現在你知道了,你一直想念生父。」
「不是那樣的父親。」
蘇智苦笑,「總比我好,我知我沒有父親。」
千歲頹然,無言。
蘇智替他敷熱毛巾。
千歲問︰「你認識他多久?」
「比你略久,他極有才智,回來不久,已升上大頭目,當日入獄,他一個名字也不願透露,因此行家都看重他。」
千歲苦笑,「洋人有句俗語,叫‘當心你的願望,你可能如願得償’,我一直希望有父親。」
「他已經為你做了不少。」
「我不稀罕。」
蘇智沉默,她顯然不同意,她是女人,貧女命運其慘無比,比窮男賤多七分。
千歲起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
「上路,我只有在駕駛時才會清醒。」
「我跟你去。」
「蘇智,你對我,並非真心,你不過是听差辦事,現在可以告一段落。」
蘇智像是吃了一記耳光,半邊臉激辣辣紅起來。
她理虧,說不出話,一只手卻伸進千歲臂彎。
千歲把她手臂甩月兌,冷冷出門。
他把車超速駛往嶺崗。
鮑路上風勁雨急,千歲想起母親時時柔聲問他︰我兒,你去過何處,年輕人你看到什麼。
他看到路中央有人打橫躺著,一地紅色液體,另外有人大跳呼救。
千歲視若無睹,迎頭撞過去,那躺在公路中央受了重傷的人見車頭燈壓射過來,忽然蘇醒,跳起奔向安全地,一邊大聲咒罵不願上當的司機。
千歲笑得眼淚都落下來。
他長大了,已有生活經驗,再也不那麼容易受騙。
笑意收斂,淚水卻不停流下。
原來差那麼一點點,他便是三叔的兒子,難怪他疼惜他,他一直照顧他。
車子在紅燈區停下來。
「先生,按摩。」
千歲逐個挑,看到一個眼楮大下巴尖的女子,腳步一個踉蹌,她乘機用肩膀架住他來休息一下。
大家都笑了。
走進小房間,她說︰「先付錢。」
千歲雙手扼向她脖子。
「喂,玩歸玩,先付錢。」
千歲一手掏錢,另一手漸漸扣緊。
女子氣喘,可是雙目仍然盯牢鈔票。
可憐,已經不像人了,連本能的恐懼也已失去。
不過,王千歲比她更加可憐彷徨。
他松開手。
這時忽然有人大力推開門。
那人沖進來,雙手狠狠推開妓女,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風車似舞動。
妓女尖叫,看場的大漢吆喝著趕到,剎時間小房間里擠滿人,都不能動彈。
「什麼事,說!」
千歲這時才看清楚,沖進房來打人的正是蘇智。
她吼:「我來帶走我丈夫,我會拼命。」
好竟追上來。
蘇智把上衣丟給千歲。
保鏢們只覺好笑,「走,快走。」
蘇智拖著千歲離開那個地方,千歲並沒有掙扎。
蘇智坐在司機位置上,開車離去,真沒想到她還開得一手好車。
駛到市區,千歲已經沉睡,折騰竟夜,又被惡妻自溫柔鄉截返,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
他靠在車椅上,頭仰上,張大咀,丑態畢露,扯出鼻鼾,睡了一宵。
清晨他听到鳥嗚,睜大眼,才發覺車子停在蘇智家門口。
他舒了舒筋骨,看到蘇智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大杯濃茶給他漱口醒酒。
他喝一口,「糟蹋了好普洱。」
蘇智不出聲。
「老妻,昨晚多虧了你。」
他把杯子還她,開動車子。
蘇智問:「你到什麼地方去?」
「蘇智,我們並非真夫妻。」
「心里有話,說出來比較舒服。」
千歲熄了引擎,「講什麼?听王叔的話,從此跟著他找生活,重蹈他覆轍,抑或回到修車行,敲敲打打一輩子?」
蘇智光火,「就你一人不甘心。」
「我行為怪誕,性情偏激,我憤世嫉俗,最難相處。你就隨得我去好了。」
他再開動車子。
蘇智淚盈于睫。
千歲輕輕說:「小小玩具店有你一人坐鎮即可,祝你生意興隆,客似雲來。」
他把車駛回家。
只差一點點,他就把蘇智帶回家給母親看。
像她那樣精靈的女子,不愁沒有對象,生意上了穴軌道,更多人追求。
這十年八載市道不景氣,男人也都開眼了,女子有妝奩才受歡迎。
打開家門,他看到蟠桃紅著雙眼在收拾他母親遺物。
千歲詫異,「你什麼來了,金源與孩子們呢?」
蟠桃拭去淚水,「你說得對。」
她手里拿著一本照片簿。
那真是老照相簿,黑色硬紙,一張張照片用四只相角瓖起,整整齊齊,每頁都隔著一層半透明保護紙。
照片本子保存得簇新。'
千歲接過,翻到第一頁。
照片里是十六七歲的千歲媽,巧笑倩矣,一只手放在頷下擺姿勢。
千歲不覺微笑。
蟠桃贊到:「漂亮過許多明星。」
這是真的,只是千歲更加欷歔。
他翻過另一頁。
蟠桃說:「看,大伯同三叔與她合影。」
只見梳馬尾的她穿著黃毛上衣與一條大蓬成裙,左邊是三叔,右邊,呵,右邊不是大伯,蟠桃看錯了,右邊是王叔,她未來丈夫,千歲的生父。
千歲哽咽。
「咦。」蟠桃終于看出來,「這不是大伯,這人比大伯年輕,他是誰?」
千歲凝視照片中的三個人。
蟠桃把照片簿放進紙箱,「我帶回家珍藏。」
千歲點點頭。
「你打電算賣掉房子?」
千歲問:「你怎麼看?」
現在,蟠桃是他的大嫂,自己人,他征詢她的意見。
蟠桃坐下來,「千歲,你這脾氣不如到外國看看,听說西方風氣比較自由,藍領有地位,按時收酬,每小時四十美元,男女關系輕松,不一定要結婚。」
千歲微笑,「有這麼多好處?」
「你先去做開路先鋒,我們可能隨後跟來。」
「為什麼?」千歲訝異。
蟠桃笑,「兩個孩子要讀書,美加功課活絡一些。」
都想到了,是個好母親。
「你呢,你與金源會習慣嗎?」
「只好委屈一點了。」
千歲送她到門口。
「我給你做了一些菜,放冰箱里,你自己泡個面,伴著吃,母親不在,更要當心身體,不能叫她不安。」
「明白。」
蟠桃像是還是有話要講,稍後才說:「車行需要幫手。」
長嫂為母,她擔任了小母親的角色。
千歲淋浴剃髭,換上干淨衣裳,又似一條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