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門,看到王叔的司機。
千歲說:「你來得正好,同王叔說,我想告假,家里有許多事需要收拾。」
司機身後走出王叔,「我明白。」
千歲看著他,不出聲。
「你辦完家事,我把整條線的生意交給你管。」
千歲讓他進屋坐下。
他有話必須盡快說清楚。
「我不想再做犯法生意。」
王叔看著他,「你這固執脾氣完像全母親。」
大伯和三叔也無同流合污。」
「千歲,你已經開了頭。」
「我決定臨崖勒馬。」
「為什麼?」
「母親已經辭世,我已無牽掛,我一個人吃粥吃飯,無關重要。」
「我需要一個親信。」
「外頭有的是人才。」
王叔沉默。
「我打算到美加闖一闖。」
王叔潑他泠水:「在唐人街活動:看場、打荷,都是好工作。」
千歲卻不生氣,「是,接著物色一個唐人街妹妹做妻子,好染金發,舌頭打洞,同我一樣,中學也沒讀完。」
「我知道你生氣。」
「不,我不認識你,我對你沒怨恨,你不騷擾我,我已經很高興。」
半晌,王叔才說:「西圖雅那戶口里有存款。」
「我現在已不需要錢。」
千歲說得心平氣和。
王叔本來想說:我知吃了不少苦可是這像是老式苦情戲說白,兩個成年男子,即使是失散多年的父子,也無法講得出口。
王叔說:「有事打電話找我。」
他放下一張名片,轉身離去。
千歲看著他背影,只覺熟悉,原來那肩膀高低形狀,同他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他是他生父。
大門輕輕帶上。
接著幾天,有地產經紀上來看房子。
先是經紀,接著是經理,最後,建築師也來了。
千歲發現他們職位越高,打扮愈是整齊樸素。
建築師姓曾曹,廿余歲漂亮女性,高佻身段,進屋之前先在門口左右巡視觀察,像人家看風水般,就差沒取出羅盤。
她帶著一個助手,輕輕吩咐他:「到局里查一查原先圖則,地質結構,以後未來五年這一區道路發展。」
她穿灰色西服,脖子上細細一串珍珠項煉,秀麗高尚。
三十分鐘後好才進屋內打量。
她與千歲談了幾句,忽然看到案頭一本書,她輕輕讀出:「湯默斯亞與烏托邦。」
她認不住說:「我在大學里副修這個題目。」
千歲肅然起敬。
「你也讀哲學?」
千歲沒有回答。
曹則師連忙把話題歸位。
她走了之後,當天下午,地產經紀又來,給一個價錢。
她站在露台上,眺望海港,良久沒有進展。
然後,她輕輕對千歲說:「我小時候,同父母也住在這樣一層老房子里,然後父親在牌局上把整幢房子輸給人家。」
每個人都有苦處,而不知怎地,王千歲的沉默使他們比較容易講出心頭話。
千歲問:「這是一個好價錢嗎?」
「比市價高出百份之三十。」
「為什麼出高價?」
「因為有人看中這個地盤,打算重建。」
「改建大廈?」
「路窄不打算開發,仍蓋三層樓宇,不過改建獨立屋一家人住。」
「這人一定財宏勢厚。」
經紀微笑,「你不知這都會中有多少有錢人,」好又補充一句,「你也不知道都會有多少窮人。」
千歲對後者略知一些,不過他不發表意見。
「其余各戶人家都已同意出售?」
經紀點點頭。
千歲問:「我可以抬價?」
「王先生,我幫你抬百份之十,你看如何,做買賣也講公道,需要方舒服開心,你說是不是。」
「你很會說話。」
「每行都有規矩,也就是今日所說的職業操守,凡事不可離譜。」
「照你所說做好了。」
「那我再回去匯報。」
女經紀走到門口,忽然回頭輕輕地說:「我已結婚,有一個孩子。」
千歲一怔,沒想到陌生人會驀然說起家事來。
「孩子頑皮,不願專心讀書,家務繁重,很後悔過早結婚生子。」
她們又開始身不由己地向千歲傾訴心事,千歲不便插咀,只得點頭。經紀輕輕地吁出一口氣,「我盡快給你答覆。」
她走了。
千歲想起他已出嫁的女性朋友,她們也有同樣煩惱嗎。
金源知道消息,十分羨慕,「連一層舊樓也有際遇,何況是人,走起運來,身價百倍。」
車房里有一輛七零八落的破車,用帆布遮住。
千歲問:「這是什麼?」
金源把帆布掀開,千歲眼前一亮,車子殘缺不齊,可是他認得它是五四年平治鷗翼跑車。
「這車從何而來?」
「一個美女送來交我們修復。」
千歲輕輕說:「在你眼中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大美人小美人絕世美人罕見美人」
金源看著他兄弟,知道他喪母之痛漸漸平復,倒也高興。
「這輛車,起碼修一年。」
千歲看一看,「梁家有零件,陳家有機器,我都見過,又可以到互聯網查一查外國有些什麼配件。」
「你懂什麼。」
金源嚷嚷:「我兒子都快一歲,我不懂?你連女友都沒有。」
千歲只得陪笑。
「我與蟠桃回鄉省親,你替我看好這家小廠。
千歲答應下來,「替我問候大伯。」
第二天一早,經紀帶來臨時合約,給千歲看過。
千歲很爽快,立刻簽名。
「王先生出售舊居,打算搬到什麼地方?我倒有些主意。」
「我想到美加看看。」
「呵,原本如此,約好律師簽正式契約時我再通知你。
千歲忽然對她說:「小孩只需活潑健康就好,功課毋需緊逼,各人有各人的福份際遇。」
這等于回答她昨日牢騷。
她忽然感動,「多謝關心,」又說:「王先生,你這樣體貼,將來誰做你女伴都會幸福。」
千歲幾乎沒有失聲笑出來。
他在門口踫到三叔。
「千歲,房子出售也不與我說一聲。」
「我已告知三嬸。」
三叔進門來,無限依依,四處看了一會。
「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坐下長嗟短嘆,「千歲,我以你為榮,你夠膽拒絕不義之財。」
千歲心里卻十分明白,這老房子一定由父親置下,母親盡避賢淑,她一生未曾工作一日,從無收入。
「你媽在天之靈,一定深覺安慰。」
千歲仍然沒有回答。
「千歲你越發沉默寡言。」
「三叔,好嗎?」
他點頭,「有人照顧生活起居,到底不同,迎好與我至誠相待。」
「那多好。」
「最不放心你,最想看著你成家。」
母親也那麼說,他們老一月兌人都以為結婚是結局,這一代卻知結婚才開始。
「他還有沒有纏住你?」
千歲搖頭。
「我不信他那麼容易放棄,你是他唯一骨血。」
這又是他們老派想法,王千歲覺得他完全是一個觸立的人,不是父母一部份。
「我憎恨鄙視他,我倆從無兄弟之情。」
稍後,他情緒平穩下來,「你要到北美?」
「不一定,也許澳洲,都是英語國家。」
「你一早學習英語,就是為移民?」
「我覺得學好英語一定有用。」
三叔點頭,「對,旅游車司機就需講英語。」
千歲笑了,老好人三叔的世界不比他個人大很多,在那個世界里,唯一職業是司機,這當然也是世上最好工作。
「鄧家都沒有人了,主人統統不在,工作清閑,車子用來載女佣買菜,她們煮了自己吃,你听我說:鄧太太在舊金山,鄧先生在上海,兩位小姐在倫敦,每個地方都有住宅工人。」
千歲不出聲。
「兩位小姐可是一點架子也無。」
千歲忽然想到皇恩浩蕩四字,他又笑起來。
「真懷念以前她們上學的時候,吱吱喳喳,像兩只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