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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第16页

作者:亦舒

这时,她的同事们都围上来打听详情,千岁悄悄退下。

他太天真。

一次握手,一个眼神,几句体贴话,就以为他与她有将来。

三叔殷殷忠告,他却把他赶走。

有人把中国地图搬出来找甘肃省,千岁已经离开补习社。

他内心没有怨恨,也不是太过失望,只觉凄凉。

他到欢喜人冰室坐下。

老板娘看见他说:“稀客来了。”

他捧著一杯红豆珍珠刨冰缓缓喝下,企图想开丢下,他露出苦笑。

“安娜有信来,问候你。”

千岁抬起头。

“她怀孕了,准备孩子出生,忙得透不过气来,忽然习惯了新生活。”

这是好消息,千岁为她庆幸。

“业主收楼改建,我们要结业了。”

千岁张大嘴。

“像晴天霹雳可是,我哭足一夜,后来想,也好,自由了。以后可以到处去,再也不用呆呆看店。”

一个打击接著另一个,千岁几乎站不起来。

他踉跄地离开冰室。

回家倒下,一句话不说。

母亲开著电视机,荧幕闪动,记者说:“圳广公路深夜车祸,两辆货柜车把一辆房车夹成废铁,三死二伤,怀疑有人醉酒驾驶……。”

千岁长长叹一口气。

母亲说:“今日不如休息。”

千岁点点头。

“陪我到郊区走走。”

千岁驾车陪母亲到海角看风景吃海鲜。

他建议到外国旅行观光,先到日本,再去澳洲。

千岁妈被他逗得咧开嘴笑。

傍晚他们经市区回家,千岁停车替母亲购物,选一件外套及一只手袋,母亲问起价钱,他只报十分之一,她还嫌贵。

到家太阳已经落山,千岁带回六罐冰冻啤酒,喝得抬不起头来。

若非放不下老妈,喝死算数。

他大字般躺床上昏睡过去,渐入梦境,他看到一个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中年人,脸带愁容看著他,咦,这是谁,是未来的王千岁吗?

中年王千岁走近,“儿子”。

啊原来是父亲。千岁很少梦到他,骤然相会,他手足无措。

“爸”,千岁伸出手去,父亲已杳杳消失。

他不知道母亲这时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他。

有人按铃,是三叔来访。

他喝一口茶,轻轻问:“千岁仍然浮躁不安?”

千岁妈点点头。

“我去打听过,那位孔小姐,是美国华侨,任职英语教师,最近打算出远门,我不看好这段感情。”

千岁妈松一口气,“嘘,别让千岁听见你管他的事。”

三叔苦笑,“我们小时候自生自灭,真心渴望有长辈做指路明灯,可是你看这一代孩子,痛恨大人管教。”

“时代不一样了。”

“你不必理他,他闷讷一会就过去了。”

“孔小姐不适合千岁,人家像凤凰一般,王家清寒,无福消受。”

三叔又说了一会话告辞。

千岁睁著眼睛什么都听见。

斑高天花板伤有一盏挂灯,轻轻摇晃,有催眠作用。他盯久了,双目疲惫,又闭上眼睛。

电话铃响,母亲去听,“孔小姐,哦他在休息,晚上开工呢。”

照说,他应该跳著飞扑出去抢过话筒,但是这次他动也不动。

母亲低声说:“好,我同他讲,别客气。”

物资又恢复静寂。

千岁转一个身,希望一辈子也不再醒来。

稍后,他还是起来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觉好笑:“一脸胡子茬,旧线衫旧短裤,脚上一双塑胶人字拖鞋,活托一个粗胚,就差没随地吐痰,乱抛果皮。

他伸出双手,幸亏指甲未至镶著黑边。

喂王千岁,将来找女伴,还是往蓝领堆里寻,彼此了解同情,没有误会,谁也不高攀谁。

千岁沐浴包衣上街。

他把车子驶上老路,听到收音机这样广播:“本季度一个台风凤凰逼近,至三百海哩附近,天文台已悬挂强风讯号。”

他看到海上卷起白头浪,清劲强风扑面,使他压抑稍减。

他并不打算到甘肃去探访孔自然。

笆肃省面积四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人口两千四百七十万,首府叫兰州,位于中国中北部,接近内蒙及宁夏,贫瘠、遥远、是古丝路必经之地……这些资料自书本得来。

孔自然是个有志向得好女子,性格像一只隼,喜高飞远走。

此刻,她又要去寻找理想。

除非她倦怠,自愿静下来,否则,无人可以捉模她的意愿。

千岁叹息。

不知不觉,车子驶近红灯区。

雷雨风劲,雨丝打脸上,像细细鞭子,有点疼痛,可是莺莺燕燕,忙著迎客,漠视风雨。

有几个穿著透明赛璐珞雨衣,里头自由内衣,映映掩掩,十分有趣,司机们纷纷笑著下车。

千岁看到华美招牌,他伸手去招那个女郎。

女子一步步走近,她穿件粉红色夹克,朝著千岁笑,“叫我?”

千岁在雨中看到她面孔,惊喜地说:“你痊愈了。”

那女子把眉毛一扬,像是不知道千岁说些什么,但是她懂得随机应变,“是呀,是没有事了。”

她的皮肤光洁,体态丰盈,似比从前更加年轻漂亮。

“按摩、沐足、过夜,请跟我来。”

千岁身不由主跟著她走。

“你不记得我了。”

她咕咕笑,“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常客。”

千岁握住她双肩,把她扳转过来,她诧异地看著千岁。

千岁付她现款,她拉著他进门,叫他坐下,问他可要烟酒,顺手月兑下外套,露出丰满身段。

电光石火之间,千岁明白了。

他说:“你不是小红。”

女子抬起头来,“小红,我没说我是小红。”

她长得好像小红,但比小红年轻健康美貌,她像从前的小红。

女子反问:“你认识小红?”

千岁点头,“她好吗?她近况如何?”

女子看著千岁,“你倒还记得小红。”

千岁已知不妥。

她缓缓坐下,喝一口啤酒,“小红上月已经病逝。”

千岁听了,遍体生寒,呆著不懂说话。

“只有你问起她,”女子黯然,”人去灯灭,已经没有人记得她。”

半晌,千岁轻轻问:”小红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她并不真叫小红。”

千岁惊骇,你明知她的下场,你还步她的后尘?”

那女子笑了,“家里还有大堆人要养,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盖个大房子什么的,自己小心点也就是了。”

千岁只觉物伤其类,无限凄惶,他低头落泪。

“你与小红什么关系,你缘何伤心?”

女子一边问一边趋近,把手搭在千岁大腿上。

千岁缓缓站起来,推开木门,离开亮著红灯的小板房。

“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千岁不出声,回到车内,忽然暴吼数声,用拳头大力击向车座,接著,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车子直冲出去。

他用极速危险驾驶,逢车过车,像疯了一般,不知要驶往何处。

直至他看到闪灯路障。

他缓缓停下车子,警察过来同他说:“你快调头走乡级公路,这里发生两车相撞,一车翻入河中,未知伤亡数目。”

千岁看到小型货车残骸,伤者躺在路边,有些动也不动,有些辗转申吟,大雨淋下,路边形成一股血泉。

另外一个警察吆喝:”快驶离现场!”

千岁只得掉头往回驶。

回到家,一声不响。

母亲告诉他:“孔小姐向你辞行,她急不可待,前往兰州教书,明日一早八点乘飞机往北京转火车到甘肃。”

他只答了两个字“明白。”

“星期三中午,我约妥陈伯母及她女儿喝茶,你也来吧。”

千岁仍然用那两个字,”明白。”

他妈担心,把手按在他头上,”忽然听话了。”

他朝母亲微笑。

母亲轻轻说:“在妈妈眼中,千岁永远只有七八岁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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