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握紧母亲双手。
“为著妈妈,你要振作,好好生活。”
“明白。”
第二天一早他开车往飞机场送行。
孔自然一眼就看见他,她笑著走近,”千岁,昨日我打过三次电话给你。”
千岁看著晨曦中像是会得散发晶光的她,无限依恋。
她知道时间紧凑,同千岁说,”答应我一件事:继续回补习社读英文。”
千岁点点头。
她松口气,“我会写电邮给你。”
“你自己小心。”
“千岁,你也是。”
这时,她那帮旧同事已经涌近,千岁离开。
他们像是看不见千岁,纷纷向自然问好。
千岁见目的已达到,悄然离开飞机场。
在甘肃省兰州市某处,说不定有一个比他更憨钝的楞小子,看到孔自然那么友善亲厚,会产生同样误会。
回程中买一张报纸,在内页最不当眼之处,不知怎的,甘肃二字忽然摄入眼中:甘肃暴雨成灾,隆南地区孔县的草坪乡及桥头乡暴雨成灾,至少七人死亡,其中三人为儿童,五月二日下午六时左右,山洪暴发,五十二间房屋倒塌,二十三座电站冲毁,农作物受损面积达十八万亩
千岁平日怎么也不会留意这段新闻,路途遥远不关他事,他有他的生计足够忙碌。
他叹口气,收起报纸。
回到修车行,他努力洗车,里里外外抹的干干净净,车厢里果皮口香胶全部扫清,忽然在玻璃窗上看到一个倩影。
他转过头去,一时不认得那是二小姐邓可人,她减短头发换上套装,但是却仍然穿著红鞋。
她这样说:”人在专注工作时最好。”
千岁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左边车头灯撞碎需要更换。”
“请回原厂修理。”
“我一向来这里。”
“这盏灯只得原厂才有“。”
“奇怪,你大伯当家的时候什么都有,他老人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告老还乡。”
可人诧异,”哪个乡下,你们不是土生土长?”
“他在浦东乡郊置了幢独立屋,五星环境,两千多平方口尺,尽享内地低廉物价,雇一个厨子月薪才八百元。”
可人好奇,”习惯吗?”
“人人想过更好的生活,最近这几年会有数万家庭移居内地。”
她走近冰箱打开取一罐汽水喝。
“你呢,你有类此打算吗?”
“我得看家母选择。”可人每想到王千岁对答如流,她说:”我家在内地也有事务,不过我对工作一点兴趣也无。”
千岁看著她,“总会有一种职业适合你。”她自嘲:“可惜吃喝玩乐不算工作。”
千岁又笑。
他没想到可以和二小姐聊天。
邓可人又说:”我载你兜风。”
“你的车子有待修理,不如我载你一程。”
“我从来没有坐过这样大的车。”
千岁想起都会讽刺一个人的环境每况愈下:房子愈住愈小车子愈坐愈大。
“上车吧,二小姐。”
“送我回公司,我爸逼我上班呢。”
他们离开修车行,金源两夫妇才从后门下来。
蟠桃喃喃说:“千岁并不虚荣,却时时高攀他们。”
金源笑笑,”同邓二小姐在一起,简直是低就,那女孩永远不会生撬:你看,两百万一架跑车就这样丢在这里。”
“这辆跑车若果拆散逐项零件出售,一共可卖三百万。”
两夫妻摇头叹息。
这时,邓可人坐在大车后门,不知多舒服,双臂抱在胸前,对司机说:”到郊外兜风,我不上班了。”
“那怎么行,公归公,私归私。”
“千岁,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你一次。”
“有那样的事?”
“你约十岁左右,老王带你到我家花园玩,你喜欢那只金毛寻回犬。”
“我记得那只狗,但是却不记得你。”
邓可人啼笑皆非,“谢谢你。”
“寻回犬呢,它很特别,并不看低人。”
“所有犬只都上天堂,你看到它时已十岁八岁,它们寿数不同人类。”
“多可惜,它叫什么名字?”
“我家两只狗,一只叫百子,另一只叫千孙。”
轮到千岁啼笑皆非,原来他可以与它们称兄道弟。
到达目的地,邓可人下车。
她丢下一句:”我姐姐嫁人后,我寂寞不堪。”
“姐姐好吗?”
“她想回家,又怕夫家不悦。”
她自己拉开车门,下车去了。
纵有烦恼,已经比贫女多若干选择:家里大门永远开著,豪华跑车总在等她,无论在外面多么失意,家里佣人还是必恭必敬叫她二小姐。
把车驶回家,才发现车窗上用豆沙色写著:”约我”两字,千岁凝视一会才擦去。
千岁如常补习英语。
一日车子经过游客区,一对外籍老妇伸手截车,千岁停下,用英语对她们说:”我这是专线车,你们去何处?”
老太太见他英语流利,高兴得很,”我俩要去大佛像观光,找不到车子。”
千岁一看手表,正是计程车司机下班转更时分,的确却比较难叫车。
“你们上车,我载你们去总站。”
老太太像小女孩般欢呼上车。
她俩穿著大花衬衫,戴宽边帽子,挂著照相机,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她俩对市容赞不绝口。
千岁佩服她俩人生观:活著,心情愉快,尽量享受,不论年纪,照样快活。
白种人对生命较为豁达,生老病死看得开,也爱惜动物及环境,值得千岁学习。
“年轻人你英语说得很好。”
千岁笑,“不敢当。”终于派到用场千岁笑。
到了计程车总站,千岁下车,替两位老太太安排一辆包车,讲好车资,让她们上车到用场。
一位老太太忽然故作失望地问千岁:”你不一起来?”
大家都笑了。
一直到晚上,千岁嘴角仍然挂著笑意。
千岁同母亲说:“你,你未老先衰。”
“华人习俗不一样,我们要是学洋人,便是老十三点。”
千岁吁出一口气,多可惜。
“记住,明午与陈伯母喝茶。”
是要介绍物件给他吧。
母亲挑的茶座相当优雅,母子坐在小房间里,足足等了三十分钟,对方姗姗来迟。
千岁只当陪母亲散心,耐著性子,不发一言。
陈氏母子终于出现,千岁照国外人规矩立刻站起来。
那陈小姐悉心打扮过:浓妆、花裙,相貌不错,可是不知怎地,好好一个人,却喜搔首弄资。
她似站不直,专靠在母亲肩上,坐下之后,又拨头发,又仰首笑,没片刻停下来,不住吸引人注意,看得千岁眼花缭乱。
连千岁妈都觉得不大对劲。
说不到几句话,陈小姐告辞,说另外约了朋友。
这大概是表示对王千岁不感兴趣。
千岁无所谓,多陪母亲三十分钟,挑了几种点心打包,预备送给金源。
分手后,千岁妈咕哝:“轻佻浮躁,不像个样子。”
千岁笑而不言。
你挑人,人挑你,可是这样?
幸亏双方都没把对方看在眼内,根本没有下一次。
千岁去探访金源。
金源欢呼一声,打开盒子吃热辣点心,一边说:“千岁,蟠桃坚决搬家,一切为孩子著想:前途要紧,务必设法考进名校,不惜工本,我们不能叫孩子步我们后尘,你说可是。”
千岁不出声。
“可记得你我在球场混到深夜不愿回家不顾功课,跟一些人吃喝,差点入会?我的孩子可不能那样。”
千岁仍不说话。
“人要突破出身谈何容易,”金源语气突然文雅,“我家原是工人阶级,孩子们要做第一代读书人,可得靠他们自己努力,我不会教功课。”
“工人始终屈在社会低下层,”金源干笑数声,“书本上说得什么职业无分贵贱之类,都是故作大方,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