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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的时候 第14页

作者:亦舒

小山不由得微笑。

“他们没把我写在遗嘱上,我知道。”

小山忽然轻轻说:“好子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衣裳。”

“你说什么?”

小山婉转把中文解释给她听。

那外国女子忽然明白了。她又微笑起来,“小女孩,你很聪明。”

“这是我们古人的箴言。”

“我不应抱怨,我已经四十,应当比你智慧。”

她喝尽杯子里葡萄酒。

“花玛产品越来越精。”

“你淋浴休息一下吧。”

她用双手抹脸,“我一定又脏又油又累。”

“你自东岸来,舟车劳顿。”

“公司裁员,我又丢了工作,男友怂恿我回来酒庄求助……”她忽然伸一个懒腰,“你爸好吗,三个男孩子好吗?”

小山立刻轻声否认:“他不是我父亲。”

“呵,那么,你叫他什么。”

“余先生。”

“你们还没见过面吧,他不会接受这种称呼。”

小山轻轻笑一声。

“你很倔强。”

金这时走过来,“依斯帖,你休息一下吧。”

她赤着脚走上楼去。

小山看着她婀娜背影喃喃说:“又一朵流浪玫瑰。”

“早年真是美女,一把金发闪闪生光,如今,叫生活糟蹋得憔悴。”

金停一停,叹息:“谁不是呢。”

伊人脚底脚跟上已长满老茧。将来,沈小山也会那样吗?小山打了一个冷颤。

第七章

这时老三一边抹汗一边进来,“小溪镇已化为灰烬。”

金一震,“你说什么?”

“我带你们去看,昨夜风向一转,火势扑向镇上,幸亏居民已经疏散。”

小山说:“松培,你母亲回来了。”

金说:“小溪镇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她奔出门去。

松培问小山:“谁回来了?”

“你妈妈依斯帖。”

老三像无动于衷,“我们先去小溪镇。”

小山意外。她以为他会奔上楼去急急与生母拥抱,甚至痛哭失声,一诉怀念之情。

小山记得她每天放学都要与母亲依偎一番:午餐在饭堂吃了什么,体育堂摔痛了膝头,同学张小明邀她去生日会……当然,那是天天见面的母亲。

余松培可能已经忘记生母容貌。

他驾驶吉普车往公路。

一路上满目苍痍,金只能发出类似“呵”,“呀”的声音,瞠目结舌。

小山瞪大眼睛,刺激性焦烟充满空气,她落下酸泪。

居民回来了,他们站在灾场,震惊过度,只会发呆,手足无措。

小山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更不知如何形容。

她一直以为火灾之后,房屋会剩下烧焦支架,可是此刻她只看见遍地瓦砾,小镇像被炸弹炸过,金属被熔成扭曲一堆。她一步一步向灾场走去。

这时,她看到更诡异的景象。在焦土瓦砾堆中,忽然有一间完整房屋,连外墙都没有熏黑,一面国旗,完好地在微风中飘动。那户房屋的主人呆住了,站在门前动也不动。

半晌,她问小山:“你可看到我面前的屋子?”

小山点点头。

她又问:“几号?”

“三八四。”

“我的天,真是我的家,她还在,我的家还在!”

她连忙掏出锁匙,开门进屋。她没有发出欢呼声,相反,她大声哭泣。

小山走到另一边去。

有几个壮汉在瓦砾堆中寻找失物:半只洋女圭女圭、几页书、照相架子……那样大个子也忍不住流泪。

一只狗走近,可是找不到主人。呵丧家之犬。

小山惘然蹲下,在地上拾起一只毛毛熊玩具。

她用手擦脸,该刹那感觉如尖锥刺心。

人类的建设竟如此不堪一击。

金找到她朋友的屋子,可是只看到一只烧焦了的洗衣机。她大惑不解:“家俱呢,楼梯呢?”

这时,有记者及摄制队前来采访,他们也呆若木鸡。

松培唏嘘说:“我们走吧。”

回到家中,看到老大与老二坐在他们母亲面前。

只听见依斯帖说:“你们三个打算承继酒庄?”

老二笑笑,“酒庄未必交给我们。”

依斯帖诧异,“那给谁哦,无人可活到一百岁。”

“日本人极有兴趣。”

“售予他们?”

老大咳嗽一声,“那得问外公外婆。”

依斯帖微笑,“对,我是外人,不便与我说。”

一眼看到老三,“唷,”意外惊喜,“松培你长这么高了,三兄弟数你最像华人。”

老大尴尬,他生母像是忘记他根本不姓余,他没有华裔血统。

看到儿子她还是很高兴。

她叹口气,“都是大人了。”

她有三分醉,话相当多。孩子们的喜怒哀乐,她却完全不知晓。

然后,她坚持要走。松开他们也不留她,任她把车驶走,来去就似一阵风。

小山轻轻问:“为什么不请她多住几天?”

松开答:“她不惯,我们也不惯。”

松培忽然问:“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前年感恩节。”

“一年多两年了。”

大家搁下话题,各管各去做事。

这样好客的一家人,对至亲却如此冷淡。

回到楼上,小山发觉她的手提电话响个不停。她去接听。

那边传来沉宏子十分讽刺的声音,“女儿,女儿,地球要与女儿对话。”

“爸,我在这里。”

“你在冥王星还是金星?科技了不起,声音如此清晰。”

小山没好气,“我在火星的卫星福布斯。”

“小山,听我说,森林大火一发不可收拾,你需离开当地。”

“我们没问题。”

“小山,我们已抵温市,明天就来接你。”

什么?小山心头一阵温暖,呵,爸爸来了。

“郭思丽说危险……”

又是郭思丽。本来仿佛是手心里一条刺,不知怎样,不但没把她拔出来,现在居然长得牢牢,成为血肉一部分,无论如何除不去了。

小山轻轻说:“爸,这里人多,你们不方便出现,我来见你们好了。”

“我们在海滩路一百号那幢公寓,你几时可以到达?”

“明天傍晚我乘夜车出发——”

“你又不是做贼,为什么趁月黑风高行事?”

小山气结。

这时,小山听见一把声音温柔地说:“宏,你说话颜色太丰富,只怕听者多心,你目的是什么,讲清楚就是,切勿威胁,亦毋需讽刺。”

沉宏子叹息一声,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一会他说:“多谢指教。”

冰思丽对他有正面影响,这女子说话条理分明,应该加印象分。

但是沈小山却觉得与她亲善,仿佛等于对自身不忠。

她那拥抱着名贵手袋略为臃肿的俗态,在她心目中拂之不去。

小山已把敌人两个字从她身上除下,可是要做朋友,没有这个必要。

“可否搭早班车?”

小山坚持:“夜车比较快。”

“我们去车站接你。”

“我认得路,我会来按铃,爸你甩不掉我。”

“明晚见。”

小山挂断电话。

小山没听见沉宏子抱怨:“唉,真要学几年外交词令才敢与子女说话,父母动辄得罪,时代洪流滔滔,大势所趋,少年再也不会与家长合作,总而言之,你说东,他说西,你说来,他说去……”

小山走到窗前,她本来想吸口新鲜空气。一抬头,惊得呆住。“我的天。”她双膝一软,坐倒在地上。

只见一条火路,自山坡蜿蜒而下,丝丝白烟上升,大火已蔓延到山的这一边来。

“不,不。”小山挣扎起来奔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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