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不由得微笑。
「他們沒把我寫在遺囑上,我知道。」
小山忽然輕輕說︰「好子不論爺田地,好女不論嫁衣裳。」
「你說什麼?」
小山婉轉把中文解釋給她听。
那外國女子忽然明白了。她又微笑起來,「小女孩,你很聰明。」
「這是我們古人的箴言。」
「我不應抱怨,我已經四十,應當比你智慧。」
她喝盡杯子里葡萄酒。
「花瑪產品越來越精。」
「你淋浴休息一下吧。」
她用雙手抹臉,「我一定又髒又油又累。」
「你自東岸來,舟車勞頓。」
「公司裁員,我又丟了工作,男友慫恿我回來酒莊求助……」她忽然伸一個懶腰,「你爸好嗎,三個男孩子好嗎?」
小山立刻輕聲否認︰「他不是我父親。」
「呵,那麼,你叫他什麼。」
「余先生。」
「你們還沒見過面吧,他不會接受這種稱呼。」
小山輕輕笑一聲。
「你很倔強。」
金這時走過來,「依斯帖,你休息一下吧。」
她赤著腳走上樓去。
小山看著她婀娜背影喃喃說︰「又一朵流浪玫瑰。」
「早年真是美女,一把金發閃閃生光,如今,叫生活糟蹋得憔悴。」
金停一停,嘆息︰「誰不是呢。」
伊人腳底腳跟上已長滿老繭。將來,沈小山也會那樣嗎?小山打了一個冷顫。
第七章
這時老三一邊抹汗一邊進來,「小溪鎮已化為灰燼。」
金一震,「你說什麼?」
「我帶你們去看,昨夜風向一轉,火勢撲向鎮上,幸虧居民已經疏散。」
小山說︰「松培,你母親回來了。」
金說︰「小溪鎮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她奔出門去。
松培問小山︰「誰回來了?」
「你媽媽依斯帖。」
老三像無動于衷,「我們先去小溪鎮。」
小山意外。她以為他會奔上樓去急急與生母擁抱,甚至痛哭失聲,一訴懷念之情。
小山記得她每天放學都要與母親依偎一番︰午餐在飯堂吃了什麼,體育堂摔痛了膝頭,同學張小明邀她去生日會……當然,那是天天見面的母親。
余松培可能已經忘記生母容貌。
他駕駛吉普車往公路。
一路上滿目蒼痍,金只能發出類似「呵」,「呀」的聲音,瞠目結舌。
小山瞪大眼楮,刺激性焦煙充滿空氣,她落下酸淚。
居民回來了,他們站在災場,震驚過度,只會發呆,手足無措。
小山從未見過這種場面,更不知如何形容。
她一直以為火災之後,房屋會剩下燒焦支架,可是此刻她只看見遍地瓦礫,小鎮像被炸彈炸過,金屬被熔成扭曲一堆。她一步一步向災場走去。
這時,她看到更詭異的景象。在焦土瓦礫堆中,忽然有一間完整房屋,連外牆都沒有燻黑,一面國旗,完好地在微風中飄動。那戶房屋的主人呆住了,站在門前動也不動。
半晌,她問小山︰「你可看到我面前的屋子?」
小山點點頭。
她又問︰「幾號?」
「三八四。」
「我的天,真是我的家,她還在,我的家還在!」
她連忙掏出鎖匙,開門進屋。她沒有發出歡呼聲,相反,她大聲哭泣。
小山走到另一邊去。
有幾個壯漢在瓦礫堆中尋找失物︰半只洋女圭女圭、幾頁書、照相架子……那樣大個子也忍不住流淚。
一只狗走近,可是找不到主人。呵喪家之犬。
小山惘然蹲下,在地上拾起一只毛毛熊玩具。
她用手擦臉,該剎那感覺如尖錐刺心。
人類的建設竟如此不堪一擊。
金找到她朋友的屋子,可是只看到一只燒焦了的洗衣機。她大惑不解︰「家俱呢,樓梯呢?」
這時,有記者及攝制隊前來采訪,他們也呆若木雞。
松培唏噓說︰「我們走吧。」
回到家中,看到老大與老二坐在他們母親面前。
只听見依斯帖說︰「你們三個打算承繼酒莊?」
老二笑笑,「酒莊未必交給我們。」
依斯帖詫異,「那給誰哦,無人可活到一百歲。」
「日本人極有興趣。」
「售予他們?」
老大咳嗽一聲,「那得問外公外婆。」
依斯帖微笑,「對,我是外人,不便與我說。」
一眼看到老三,「唷,」意外驚喜,「松培你長這麼高了,三兄弟數你最像華人。」
老大尷尬,他生母像是忘記他根本不姓余,他沒有華裔血統。
看到兒子她還是很高興。
她嘆口氣,「都是大人了。」
她有三分醉,話相當多。孩子們的喜怒哀樂,她卻完全不知曉。
然後,她堅持要走。松開他們也不留她,任她把車駛走,來去就似一陣風。
小山輕輕問︰「為什麼不請她多住幾天?」
松開答︰「她不慣,我們也不慣。」
松培忽然問︰「上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前年感恩節。」
「一年多兩年了。」
大家擱下話題,各管各去做事。
這樣好客的一家人,對至親卻如此冷淡。
回到樓上,小山發覺她的手提電話響個不停。她去接听。
那邊傳來沉宏子十分諷刺的聲音,「女兒,女兒,地球要與女兒對話。」
「爸,我在這里。」
「你在冥王星還是金星?科技了不起,聲音如此清晰。」
小山沒好氣,「我在火星的衛星福布斯。」
「小山,听我說,森林大火一發不可收拾,你需離開當地。」
「我們沒問題。」
「小山,我們已抵溫市,明天就來接你。」
什麼?小山心頭一陣溫暖,呵,爸爸來了。
「郭思麗說危險……」
又是郭思麗。本來仿佛是手心里一條刺,不知怎樣,不但沒把她拔出來,現在居然長得牢牢,成為血肉一部分,無論如何除不去了。
小山輕輕說︰「爸,這里人多,你們不方便出現,我來見你們好了。」
「我們在海灘路一百號那幢公寓,你幾時可以到達?」
「明天傍晚我乘夜車出發——」
「你又不是做賊,為什麼趁月黑風高行事?」
小山氣結。
這時,小山听見一把聲音溫柔地說︰「宏,你說話顏色太豐富,只怕听者多心,你目的是什麼,講清楚就是,切勿威脅,亦毋需諷刺。」
沉宏子嘆息一聲,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過一會他說︰「多謝指教。」
冰思麗對他有正面影響,這女子說話條理分明,應該加印象分。
但是沈小山卻覺得與她親善,仿佛等于對自身不忠。
她那擁抱著名貴手袋略為臃腫的俗態,在她心目中拂之不去。
小山已把敵人兩個字從她身上除下,可是要做朋友,沒有這個必要。
「可否搭早班車?」
小山堅持︰「夜車比較快。」
「我們去車站接你。」
「我認得路,我會來按鈴,爸你甩不掉我。」
「明晚見。」
小山掛斷電話。
小山沒听見沉宏子抱怨︰「唉,真要學幾年外交詞令才敢與子女說話,父母動輒得罪,時代洪流滔滔,大勢所趨,少年再也不會與家長合作,總而言之,你說東,他說西,你說來,他說去……」
小山走到窗前,她本來想吸口新鮮空氣。一抬頭,驚得呆住。「我的天。」她雙膝一軟,坐倒在地上。
只見一條火路,自山坡蜿蜒而下,絲絲白煙上升,大火已蔓延到山的這一邊來。
「不,不。」小山掙扎起來奔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