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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岛之春 第2页

作者:亦舒

大哥笑了,“你也这样想?太好了,我正帮他们争取权利。”

“你?争取?怎样做?”

“将来告诉你。”

“大哥,我不小了。”

家华笑,“待你偷窥女子沐浴而不被捉到之际,你才不算小。”

家真哭笑不得。

这时,家英回来,大哥二哥交换一个眼色,异口同声,宣布消息:“家真,爸妈要送你到英国寄宿。”

家真大叫起来:“什么?”

是真的。

他闯了祸,不是大事,确是极之猥琐,见不得光的事。

在保守及受人尊重的许家,这件事简直是有辱家声,非把滋事分子送出去不可。

大哥笑说:“迟些早些,你总得到外国读书,我已去了四年,家英陪你一起走,咦,家里只剩我一名。”

老二说:“妈说你结了婚家里会热闹。”

“结婚?”他笑。

大哥高高在上,家真最崇拜家华。

家华长得高,他浴室有一面镜子,也挂得高,只有他一个人照得到。

家真不想离家寄宿,他用毛巾盖住头,坐床上生闷气。

老二说:“家真块头不小,不知怎地,异常幼稚。”

大哥解释:“因为他举止还似孩童,你看他,遮住自己,看不见人,便以为人也看不见他,三岁幼儿才如此逃避,鸵鸟政策。”

家真放下毛巾。

大哥丢下话:“大人会勇敢面对。”

他们出去了,顺手替家真熄灯。

家真心想:要把他送出去读书,可是先通知家里每一个人,然后才知会他,他有什么人权?

这一切,都是为着他在不适当的时候,去了一个不适当的地方,做了一件不适当的事。

家真再用毛巾蒙起脸。

半晌,有人叫他:“家真。”

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对不起。”

“不管你事,全是坏朋友教唆,去寄宿你可免却这等坏影响。”

母子握紧手。

妈妈看上去永远年轻秀美懦弱,完全不像三子之母,尤其不像二十三岁长子家华的母亲。

她时常戏言:“家华是我丈夫前妻所生。”

当下她问家真:“大哥与你谈什么?”

家真答:“叫我好好做人。”

母亲迟疑一下又问:“可有说到什么运动?”

“他一向是篮球好手。”

“不,不是体育运动,”母亲改用英语:“是工运那种运动。”

家真全不明白。

母亲微笑说:“家真,你们都是我的瑰宝。”

家真终于睡了。

第二天一早医生又来看他,见他眼睛肿得张不开,既笑又惊,立即检验,幸好无事。

案亲斥责:“去到英国若再闹事,把你充军到火地岛。”

家真知道火地岛在南美洲最南端之尖,近南极洲,真去到那里,倒也有趣。

只听见母亲说:“不如租层公寓,让家英家真同住,比较舒适。”

案亲厉声反问:“要不要带老妈子丫鬟书僮同去?不行,肯定住宿舍,免得他们胡闹。”

母亲不再出声。

家真也动气,充军就充军,宿舍就宿舍,怕?怕就不是好汉。

下午家真坐房里看书,花香更浓,一条绿藤趁人不觉,卷入窗内。

他渴睡。

家真不舍得离开明媚南国到浓雾阴雨的北国去。

这时,他的损友又出现在窗外。

“家真。”

可不就是钟斯先生。

他鬼鬼祟祟在窗口探头。

家真没好气。

“对不起家真。”

“你知道就好。”

“听说你将往英伦寄宿?”

“多谢你呀。”消息传得很快。

“你父叫律师陪着到我家来,与我爸谈过片刻,他很客气,讲明来龙去脉,说是要提早送你去英国。”

家真不出声。

“我爸当着他的面前责备我,他气也下了。”

家真仍然不语。

“我爸说他虽是华人,却是赫昔逊建造名下总工程师,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家真心想:英人看不起华人,华人又看低土著,这世界充满阶级歧视,实际上割开皮肤,流出来全是红色浓稠血液。

钟斯说:“讲到底,蓉岛是英属殖民地。”

他算是半个英人,与有荣焉。

钟斯爬进房来躺在小床上,“可是,我从来没去过英国。”

他很少提到身世,今日像是有所感怀。

“听我妈说,钟斯氏在英国颇有名望,伦敦南部有个地方叫素里,钟斯是地主,拥有大片庄园。”

家真恻然,不出声。

他知道钟斯永远去不到那里,老钟斯在英国另有妻儿,退休后一走,他们母子不知怎样生活。

终于钟斯笑起来,“家真,你永远是我好友,我们后会有期。”

阳光下他混血眼睛与皮肤呈褐黄色,像是汗衫穿久了又洗不清的渍子,可是眉目精灵,讨人喜欢。

“再见钟斯。”

这闯祸胚顺手摘下一朵大红花,别在耳后,窜离花园无踪。

家华推门进来,缩缩鼻子,“咦,你抽烟了?”

家真连忙答:“不,不是我。”

一定是钟斯带来的气味。

“又是你那个淘气朋友吧。”

“他不是坏人。”

家华微笑,“他也不是好孩子。”

家真反问:“什么叫好孩子?我是否好孩子?”

“品学兼优,即是好孩子。”

“那你与家英都是好孩子。”

“偶尔犯错,也不见得无可救药。”

家真笑了,“谢谢你,大哥。”

“来,跟我走。”

“去何处?”

大哥开着一辆吉普车往小路驶去,家真认得这条路,他烧红耳朵,羞愧无言。

这条路通往工人宿舍,即是他前几日被人抓住毒打的地方。

大哥带他来做什么?

他惊惶,头抬不起来,汗如出浆。

第二章

忽然听见大哥说:“到了。”

家真偷偷一看,怔住,是,正是这个地方,那株老榕树还在,长须如昔,可是,简陋的一列木屋已经拆清夷平,变成大堆烂木。

家真张大嘴动弹不得。

那些人呢,都去了什么地方?

家华示意他下车。

家真举头四望,他手臂擦伤之处还粘着胶布,那些工人却已经消失。

伊人又去了何处?

这时,大哥的朋友走过来说话。

“工人抗议无效,违章建筑一夜拆清,他们已搬到附近乡镇去住,交通不便,往来要个多小时。”

大哥无奈。“可有尽量为他们争取?”

对方答:“他们不听我们声音,只是推说官地不许违章建筑。”

“这群建筑已经存在年余,为什么迟不拆早不拆偏偏赶在风季拆清?”

“有人投诉他们太过接近上等华人住宅区,引起不安。”

“谁?”

“不知道,肯定是一名高级华人。”

大哥与朋友苦笑。

家真心中牵动:太凑巧了,是否因为他在这里捱打得缘故?

这时有一辆大货车驶出来,工人把废料倒进车斗。

那辆大货车身上漆着橙色英文大字:赫昔逊建造。

家真不敢再联想下去。

大哥叫他:“过来这一遍。”

家真跟着大哥走进树林。

家华伸手一指,“这一带树林与小溪已遭破坏。”

树林打败已被砍伐,空地用来种蔬菜及马铃薯,溪水污浓浊,垃圾漂浮。

大哥的朋友说:“土著总觉得人类凌驾大自然至上,却没想到,失去大自然,人类根本无法生存。”

这时,他们忽然听见隆隆隆巨响,像是天边响起巨雷。

三人大吃一惊,抬头望去。

之间一辆巨型推土机一条龙似正朝丛林驶去,无坚不摧,一路上压平树木泥土。

大哥朝前奔过去,司机停下机器,与他说话。

不多久他气馁地走回来,大力顿足。

他朋友完全明白:“来了。”

家华点点头。

家真问:“什么怪兽来了?”

“的确是怪兽,叫做殖民地资本家。”

家真静下来。

司机再次开动推土机,家真又看见赫昔逊字样。

案亲正是赫昔逊建造的总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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