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笑了,「你也這樣想?太好了,我正幫他們爭取權利。」
「你?爭取?怎樣做?」
「將來告訴你。」
「大哥,我不小了。」
家華笑,「待你偷窺女子沐浴而不被捉到之際,你才不算小。」
家真哭笑不得。
這時,家英回來,大哥二哥交換一個眼色,異口同聲,宣布消息︰「家真,爸媽要送你到英國寄宿。」
家真大叫起來︰「什麼?」
是真的。
他闖了禍,不是大事,確是極之猥瑣,見不得光的事。
在保守及受人尊重的許家,這件事簡直是有辱家聲,非把滋事分子送出去不可。
大哥笑說︰「遲些早些,你總得到外國讀書,我已去了四年,家英陪你一起走,咦,家里只剩我一名。」
老二說︰「媽說你結了婚家里會熱鬧。」
「結婚?」他笑。
大哥高高在上,家真最崇拜家華。
家華長得高,他浴室有一面鏡子,也掛得高,只有他一個人照得到。
家真不想離家寄宿,他用毛巾蓋住頭,坐床上生悶氣。
老二說︰「家真塊頭不小,不知怎地,異常幼稚。」
大哥解釋︰「因為他舉止還似孩童,你看他,遮住自己,看不見人,便以為人也看不見他,三歲幼兒才如此逃避,鴕鳥政策。」
家真放下毛巾。
大哥丟下話︰「大人會勇敢面對。」
他們出去了,順手替家真熄燈。
家真心想︰要把他送出去讀書,可是先通知家里每一個人,然後才知會他,他有什麼人權?
這一切,都是為著他在不適當的時候,去了一個不適當的地方,做了一件不適當的事。
家真再用毛巾蒙起臉。
半晌,有人叫他︰「家真。」
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對不起。」
「不管你事,全是壞朋友教唆,去寄宿你可免卻這等壞影響。」
母子握緊手。
媽媽看上去永遠年輕秀美懦弱,完全不像三子之母,尤其不像二十三歲長子家華的母親。
她時常戲言︰「家華是我丈夫前妻所生。」
當下她問家真︰「大哥與你談什麼?」
家真答︰「叫我好好做人。」
母親遲疑一下又問︰「可有說到什麼運動?」
「他一向是籃球好手。」
「不,不是體育運動,」母親改用英語︰「是工運那種運動。」
家真全不明白。
母親微笑說︰「家真,你們都是我的瑰寶。」
家真終于睡了。
第二天一早醫生又來看他,見他眼楮腫得張不開,既笑又驚,立即檢驗,幸好無事。
案親斥責︰「去到英國若再鬧事,把你充軍到火地島。」
家真知道火地島在南美洲最南端之尖,近南極洲,真去到那里,倒也有趣。
只听見母親說︰「不如租層公寓,讓家英家真同住,比較舒適。」
案親厲聲反問︰「要不要帶老媽子丫鬟書僮同去?不行,肯定住宿舍,免得他們胡鬧。」
母親不再出聲。
家真也動氣,充軍就充軍,宿舍就宿舍,怕?怕就不是好漢。
下午家真坐房里看書,花香更濃,一條綠藤趁人不覺,卷入窗內。
他渴睡。
家真不舍得離開明媚南國到濃霧陰雨的北國去。
這時,他的損友又出現在窗外。
「家真。」
可不就是鐘斯先生。
他鬼鬼祟祟在窗口探頭。
家真沒好氣。
「對不起家真。」
「你知道就好。」
「听說你將往英倫寄宿?」
「多謝你呀。」消息傳得很快。
「你父叫律師陪著到我家來,與我爸談過片刻,他很客氣,講明來龍去脈,說是要提早送你去英國。」
家真不出聲。
「我爸當著他的面前責備我,他氣也下了。」
家真仍然不語。
「我爸說他雖是華人,卻是赫昔遜建造名下總工程師,多個朋友,總好過多個敵人。」
家真心想︰英人看不起華人,華人又看低土著,這世界充滿階級歧視,實際上割開皮膚,流出來全是紅色濃稠血液。
鐘斯說︰「講到底,蓉島是英屬殖民地。」
他算是半個英人,與有榮焉。
鐘斯爬進房來躺在小床上,「可是,我從來沒去過英國。」
他很少提到身世,今日像是有所感懷。
「听我媽說,鐘斯氏在英國頗有名望,倫敦南部有個地方叫素里,鐘斯是地主,擁有大片莊園。」
家真惻然,不出聲。
他知道鐘斯永遠去不到那里,老鐘斯在英國另有妻兒,退休後一走,他們母子不知怎樣生活。
終于鐘斯笑起來,「家真,你永遠是我好友,我們後會有期。」
陽光下他混血眼楮與皮膚呈褐黃色,像是汗衫穿久了又洗不清的漬子,可是眉目精靈,討人喜歡。
「再見鐘斯。」
這闖禍胚順手摘下一朵大紅花,別在耳後,竄離花園無蹤。
家華推門進來,縮縮鼻子,「咦,你抽煙了?」
家真連忙答︰「不,不是我。」
一定是鐘斯帶來的氣味。
「又是你那個淘氣朋友吧。」
「他不是壞人。」
家華微笑,「他也不是好孩子。」
家真反問︰「什麼叫好孩子?我是否好孩子?」
「品學兼優,即是好孩子。」
「那你與家英都是好孩子。」
「偶爾犯錯,也不見得無可救藥。」
家真笑了,「謝謝你,大哥。」
「來,跟我走。」
「去何處?」
大哥開著一輛吉普車往小路駛去,家真認得這條路,他燒紅耳朵,羞愧無言。
這條路通往工人宿舍,即是他前幾日被人抓住毒打的地方。
大哥帶他來做什麼?
他驚惶,頭抬不起來,汗如出漿。
第二章
忽然听見大哥說︰「到了。」
家真偷偷一看,怔住,是,正是這個地方,那株老榕樹還在,長須如昔,可是,簡陋的一列木屋已經拆清夷平,變成大堆爛木。
家真張大嘴動彈不得。
那些人呢,都去了什麼地方?
家華示意他下車。
家真舉頭四望,他手臂擦傷之處還粘著膠布,那些工人卻已經消失。
伊人又去了何處?
這時,大哥的朋友走過來說話。
「工人抗議無效,違章建築一夜拆清,他們已搬到附近鄉鎮去住,交通不便,往來要個多小時。」
大哥無奈。「可有盡量為他們爭取?」
對方答︰「他們不听我們聲音,只是推說官地不許違章建築。」
「這群建築已經存在年余,為什麼遲不拆早不拆偏偏趕在風季拆清?」
「有人投訴他們太過接近上等華人住宅區,引起不安。」
「誰?」
「不知道,肯定是一名高級華人。」
大哥與朋友苦笑。
家真心中牽動︰太湊巧了,是否因為他在這里捱打得緣故?
這時有一輛大貨車駛出來,工人把廢料倒進車斗。
那輛大貨車身上漆著橙色英文大字︰赫昔遜建造。
家真不敢再聯想下去。
大哥叫他︰「過來這一遍。」
家真跟著大哥走進樹林。
家華伸手一指,「這一帶樹林與小溪已遭破壞。」
樹林打敗已被砍伐,空地用來種蔬菜及馬鈴薯,溪水污濃濁,垃圾漂浮。
大哥的朋友說︰「土著總覺得人類凌駕大自然至上,卻沒想到,失去大自然,人類根本無法生存。」
這時,他們忽然听見隆隆隆巨響,像是天邊響起巨雷。
三人大吃一驚,抬頭望去。
之間一輛巨型推土機一條龍似正朝叢林駛去,無堅不摧,一路上壓平樹木泥土。
大哥朝前奔過去,司機停下機器,與他說話。
不多久他氣餒地走回來,大力頓足。
他朋友完全明白︰「來了。」
家華點點頭。
家真問︰「什麼怪獸來了?」
「的確是怪獸,叫做殖民地資本家。」
家真靜下來。
司機再次開動推土機,家真又看見赫昔遜字樣。
案親正是赫昔遜建造的總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