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你低估母亲,”宜室说:“别忘记由我建议移民。”
谁知小琴笑出来,“那算什么,移到冥王星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只要不拆散,住哪里不一样。”
这话里有许多哲理,竟出自小琴嘴巴,宜室怔怔的咀嚼其中意思。
“妈妈,我记得你有一件透空白毛衣,还在不在?”
“一并带了来,在第一格抽屉里,干什么?”
“我想借来穿。”
宜室讶异,“怎么会合身,太大了。”
小琴已经取出,轻轻套上,转过身子,张开手臂,给母亲观赏,宜室完话可说,岂止刚刚好,她再长高一点点,再胖一点,恐怕就嫌小。
她们长得太快太快了。
宜室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棒壁何先生终于回来了。抱着小毛头,拖着妻子,前来打照会。
他是典型的香港小生意人:瑞士金表、法国西装、意大利皮鞋、德国汽车,然后与中国人合资设厂。
从前,宜室的生活圈子里再也没这样的人,她嫌他们俗气。此刻她知道,除此以外,她自己也太过狷介。
但是当小何提出两家结为谊亲的时候,她还是婉拒了。
天气仿佛有点回暖的意思。
超级市场外摆满花束,表莲色的鸢尾兰,大红的郁金香,还有金黄的洋水仙也使瑟瑟指着朗诵勃洛克的名句“呵美丽的水仙花我们为你早逝而泣,宛如晨间之太阳未克抵达中午……”
但是宜室不可救药地想念姜兰、玉簪、晚香玉。温带的花种与亚热带截然不同。
李家已经熬过秋冬雨季,春天来临。
小琴坚持换上短袖衣裳,瑟瑟一向小妹妹学姐姐,最怕吃亏。宜室已经警告过瑟瑟,若果伊不把那个屎字自伊之字汇中撤销,母亲将会把她踢出街外。
宜室想替瑟瑟转私立学校,可恨教育家仍然滞留多伦多。像一切家长,宜室把瑟瑟的粗鲁行为归咎学校。
宜室忽然发觉无论住在什么地方,人类基本烦恼不变,生活模式,亦大同小异。
何先生又走了。宜室驾车送他们一家去飞机场,小毛头要拜见过祖父母与外公婆才回来。何太太脸容还十分浮肿,也就出远门。这样小小不足月幻婴乘飞机已不是罕见事,大人辛苦,小孩更辛苦。流浪的中国人。
自飞机场返来,车子还未停好,瑟瑟探头出来,“妈妈电话。”
宜室小跑步奔入屋内,成日无事忙,感觉上也殊不空虚,只是不见成绩。
对方一开口就说:“你猜猜我是谁。”
谁,谁这么无聊。
“我不知道。”
“一定要猜。”
“请问到底是哪一位?”
“唉,看样子你已忘了我,人类心灵伤口太过迅速止血愈合,无恨无痕。”
宜室又惊又喜,尖叫起来,“贾姬,你这只鬼!”
“哈哈哈哈哈。”
“你在哪里?”
“我在温哥华兄嫂家中:不列颠尼亚路。”
“快快,快出来见面,十分钟就到我家。”
“宜室,九个多月不见了。”
“才几个月?我以为有一百年。”百年孤寂。“你来干什么?”
“钓金龟。”
宜室又笑,“快过来,见面才说。”
“气温如离恨天,你开车来接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车?”
“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宜室打一个突。
她随即赶出去与贾姬会合。
贾姬剪掉了头发,神清气朗,已在罗布臣街附近买下小鲍寓,打算定居,履行公民职责。
宜室说:“希望你别再偷走,我从此有伴。”
“你不是在申请你兄弟?”
“喂,”宜室忍不住,“谁告诉你的?”
“十二小时飞机,流言传得极快,只有我才敢问你:贤伉俪听说已经离婚?”
“没有的事!”
“循例否认。”
“真讨厌。”
“我,还是谣言?”
“我又不是名人,有什么好传的,从前是小鲍务员,此刻是小家庭主妇。”宜室不忿。
“可是你想想,全温哥华只得三万华人,个个自动成为大明星,不比香港,几百万人,不是英雄,还真的没人闲话。”
“不管了。”
“告诉你,庄安妮也已抵步,住在东区。”
“啊。”
贾姬笑“你看,谁也甩不掉谁,到头来又碰在一堆。”
宜室轻轻叹息,“都来了。”
“可不是,连我都乖乖的前来归队。”
宜室说:“迟早会在此地形成一个新社交圈子,大把适龄男士可供选择。”
贾姬笑,顺手翻开一本杂志,“有这样的人才,你不妨介绍给我认识。”
谁?宜室好奇地探过头去,认出照片中人,不禁心头震动。宜室把杂志取饼来细看,摄影师把英世保拍得英俊沉郁,兼带三分居傲,背景是他设计的新建筑物地盘。
贾姬说:“英才走到哪里都是英才,在外国人的地方扬万立名,又比在本家艰难百倍。”
宜室傻傻的凝望照片,良久才合上杂志。
饼半晌她说:“有空我介绍你们认识,他是我们家老朋友。”
“嗳嗳嗳,说过的话可要算数。”
宜室缓缓的说:“前几日明报专栏作者梁凤仪写仓猝的婚姻犹如雨夜寻片瓦遮头,好不容易看见一座破庙,躲将进去,却发觉屋顶好比筲箕,处处漏水,完了还闹鬼,啼笑皆非。”
“我肯定刚才我们所见是一座华厦。”
“里边也许有很多机关及阴暗的角落,不为人知”。
贾姬微笑,“我愿意冒这个险。”
宜室也笑。
“你家主人呢?”
“不是在陪你聊天吗。”
“我是说男主人。”
“他在大埠工作。”
贾姬不再发问,过一会儿说:“做里人也难,传统上妻子接受丈夫安排生活是天经地义的。——”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宜室也明白了。
参观完毕,贾姬说:“你们这间屋子很标准。”
“间间一个模式,何尝不闷。”
“比以前闷,同以前一样闷,还是没有以前闷?”
宜室笑,“差不多。”
“太谦虚了,辞掉工作,肯定比从前自在。”
宜室抬起头,“想真了,彼时那么眷恋一份那么平庸的工作,还一直以为在干一种事业,真是不可思议。”
贾姬笑,“你还算是幸运的呢,那只不过是一份不值得的工,不是一个不值得的人。”
宜室把贾姬送回去,“一有空就找我。”
“记住帮我介绍人。”
她本是个不求人的人,现在也想开了,这么熟的朋友,先开了口再说,无谓的自尊,且撇在一旁。
回到家,听见瑟瑟同邻居洋童在吵相骂,她大声说:“你腐烂,你臭,屎头。”
第十一章
宜室忍无可忍,一手拉住瑟瑟,要她进屋子去听教训,她发觉拉不动瑟瑟,她长高了体重增加,块头大许多。
瑟瑟同母亲论理:“约翰麦伊安弄坏我的脚踏车,换了是他母亲,必定有一番理论,但是中国妈妈却只会忍气吞声,完了还把孩子关在屋内,免得生事。”
宜室说:“我们中国文化三千年来讲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妈妈,这不是中国。”
“你亦不应当街讲粗话。”
“你去不去麦伊安家?”瑟瑟据理力争。
“脚车坏在哪里,可以修就修,不能修买新的。”
瑟瑟忿忿地,“这是原则问题,妈妈。”
她不知几时学会这么多新名词。
瑟瑟已经不耐烦,“你不去,我去,不过人家会以为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词锋尖锐。
宜室霍地站起来,推着瑟瑟的脚踏车,前去麦伊安家按铃,这类事迟早会发生,她必须面对现实,沉着应付。
一位金发洋妇出来开门,脸色并不友善,口音带苏格兰味道,可见也是新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