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板着面孔,说官样文章还真是她的拿手好戏,纯正流利英语用来维护原则,师出有名。她道明来意,指给麦伊安太太看,“脚车链子都叫约翰用钳子钳断,像是蓄意破坏,你说可是。”
对方有点气馁,“我要问过约翰才知是不是他做的。”
“我等待你的答复。”
那红头发的小男孩就躲在楼梯角偷看。
宜室故意提高声线,“我不希望这种小事也牵涉到等其他人来主持公道。”
那位洋太太恼怒地说:“你不是趁我丈夫不在家来闹吧。”
宜室立刻答:“不要说笑,我的先生也不在家,请你正视此事。”讲完了,拉起瑟瑟就走。
适逢小琴放学回来,听到全套对白,“妈妈,你真厉害。”她竖起大拇指。
“嘿,”宜室说:“雕虫小技耳。”
瑟瑟一脸钦佩,即刻对母亲刮目相看。
是非皆因强出头,还有,小不忍则大乱,还有,万事和为贵,这些,宜室都懂得,但有时也要看情形:站在足球场上不妨退一步想,站在悬崖边可怎么让步,趁三K党尚未出现,非得据理力争不可。
这一区华裔居民较多,宜室不怕外国人调皮,再说,香港人出名的凶,绝非好吃果子,量他们也都知道。
傍晚,外国人同他儿子过来道歉。
宜室站在他旁边,似小人国人物,才到他肩膀,他很客气,愿意替瑟瑟修整脚车,于是宜室也不卑不亢,得体地把整件事结束。
到底是职业妇女出身,处理这种琐事,绰绰有余。
洋汉子临走前问:“李太太,你在何处学得这口好英语?”明亵暗贬。
宜室微笑,“不是在苏格兰。”反应奇快。
那样人面色变了,知道这位黄皮肤,看上去只得廿多岁的女子绝不好惹。
他走了。
瑟瑟马上说:“妈妈真了不起,不怕大块头。”
“纯讲尺寸,恐龙还在统治世界呢。”
小琴缓缓的说:“妈妈,种族歧视是还有的吧。”
“怎么没有,我们是人,他们是鬼。”
母女们笑得搂作一团。
屋子里一个里丁都没有,想起来凉飕飕的。汤震魁几时来?也好多条臂膀,如此翩翩中国美少年,走到哪里都吃得开。
懊天晚上,曹操的电话就到。
汤震魁详细的把正经事报告一遍“……暑假可以成行。”
弟弟来了,不久就有弟妇,过一阵子,添增小蚌侄仔,不消三五七载,一屋都是亲戚,看情形佳景在前,再也不愁寂寞。
唐人街就是这样造成的吧。
宜室十分宽慰。
小琴问:“爸爸几时回来,怪想念他的。”
“他准备好了自然回来。”
“那是几时?”
“快了。”
按活节来临,孩子们却被父亲接去小住,李尚知还没有准备好。
何太太只身带两个孩子回来,有感而发,“中国女子多好,肯等。”洋妇哪里有这种美德。
“我们等惯了,”宜室说:“男人飘洋过海做生意,糟糠之妻在家养儿育女,几千年的风俗。”
“我也等到了极限,同他说:两年内再不见他回来,我就放弃这劳什子居留权。”
“两年后是你凶了。”宜室微笑。“取到公民身份,无论去哪里都可以。”
“那我回家,”何太太气鼓鼓的说:“让他在这里等,好叫他知道滋味。”
宜室笑得弯腰。
那个晚上,她联络到英世保。
他声音低沉,“你想清楚了。”
“不然怎么会主动找你。”
“愿闻详情。”
“明天下午三时,舍下吃下午茶。”
他大吃一惊。“什么?”
“我介绍朋友给你。”
“笑话!你恁地小觑我,你以为我没有异性朋友?”
宜室笑,“恐怕没有谈得来的,我看你精神顶空虚,”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才寄情事业。”
英世保如泄气皮球,作不得声。
“别逞强了,来不来?”
“我要送白重恩。”“她又去哪里?”
“上星期同我下衰的美敦,不结婚就回英国。”“看,问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来不来?”
他不作声。
“千里姻缘一线牵,世保,喝杯茶有什么损失?”
他过一会儿说:“我害臊。”
宜室笑得打跌。
真是惆怅,吃得下,睡得熟,笑得出,可见是没事了,可见已经习惯了,原来,汤宜室是这样祖糙的一个人,任由环境改造,再无异议。
那方面贾姬却紧张起来,“我穿什么好?”
“随便,喂,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何用拘谨。”
“你帮我想想:套装,太严肃;皮衣裤,大粗犷;针织,大随便,多难。”
宜室沉默一会儿,噫,她是认真的,她想在一顿茶时间给他一个印象,苦差。
“你有没有旗袍?”
“有,有一件袍子,谢谢你,宜室,我准时到。”
宜室顺带约了何太太。
她帮女主人做青瓜三文治,一边说:“缘份由时间主宰,到了想结婚的时候,立刻成事。过去裙下不知多少公子哥儿胜过何某多多,也忙工作呀,并不想结婚,嫌他们烦,来者皆拒,待立意从良,身边剩得老何,只得嫁他。”
宜室又一次讶异,没想到何太太口角生风,谐趣幽默,忍不住问:“请恕我眼拙,你做事的时候,用什么艺名?”
何太太笑笑,说出三个字。
宜室大吃一惊,“你是她?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何太太连忙拉住宜室的手,“宜室姐别取笑我。”
“我怎么没认出来。”可见经己洗尽铅华。
“落魄了。”
“胡说,比从前好看不知多少倍,你要是还化着那个浓妆,穿那些怪农服,谁敢认识你。”
由此可知,华侨之中,卧虎藏龙,都来避静。
何太太笑。
门铃响,英世保与贾姬双双一起进来,两个人都守时,在门外相遇。
世保显然自地盘出来,吉甫车,胶底靴,他今日的女伴却穿着件丝棉袍,好一个对比。
世保肚子饿,见了食物就抓来吃,一边说:“大家晚上有空的话,我在佛笑楼请客。”
何太太立刻朝贾姬打一个眼色,笑道:“我这里有两个孩子,别嫌吵。”
说到孩子,宜室自然想念起琴瑟两女来,已经隔日通一次话,还这么放不下心,可见母女情深。
英世保站起来,“稍后我开辆大车来接你们,此刻我还有事待办”
宜室送他到门口,轻轻问:“贾小姐如何?”
“那酸儒这么放心把你一个人搁家中?”
“英世保,你放尊重些。”
他叹口气,“各有前因莫羡人。”
他转头去了。
宜室回去问:“怎么样?”
贾姬说:“原来杂志上那张照片拍得不好,他不上照。”
宜室见她这样欣赏他,不禁怔怔地感慨万千。
何太太笑,“我们倒是因贾小姐的缘故赚了一顿吃的。”
社交圈子也已经建立起来了,就同在香港一样。
贾姬不放心的问:“他可喜欢我?”
何太太笑答:“不喜欢的话干吗治一桌酒请客。”
贾姬吁出一口气。
宜室没想到这件事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倒是有点意外,她丝毫没有不甘心的意思,一切凭机缘巧合,他等宜室那么久,白重恩又等他那么久,忽然之间出现个不相干的人,一下子就成事,可见这与付出多少没有毫丝关系。
宜室忽然笑了。
何太太是个体贴的好人,怕贾小姐尴尬,连忙把宜室拉到厨房,悄悄的问:“第一次做媒吧。”
“不止了,希望这次成功,你客观看,觉得怎么样?”
何太太只是微笑,“在外国,成事的机会又大些。”
那个晚上,英世保热诚大方的招待女宾,一言一动,恰到好处,足足可以打九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