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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西岸阳光充沛 第25页

作者:亦舒

女孩子们进去了,宜室熄掉引擎,正要下车,忽然听见一把低沉的声音说:“你好。”

四周围漆黑,宜室已经累极倦极,神经衰弱,因而尖叫起来。

“喂喂喂,”那人连忙打开车门,“是我,宜室,记得吗,你约我来的,晚上九点。”

“世保。”

“发生什么事?”

“世保,现在什么时候?”

“十点半。”

“你在门外等了多久?”

“一个半小时,九十分钟,我冻得差点成为冰棒,又担心得要命。”

“对不起世保。”

“算了。”

“我们飞车送孕妇入院。”

“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单独可以胜任。”宜室微笑。

“多么勇敢,可惜牺牲了我。”

宜室下车,笑问:“吃饭没有?”

“饥寒交迫。”

“我们也饿着,进来吧。”

“谢谢热诚的招待。”

宜室再三向他道歉。

英世保恍然若失,忽然之间,宜室不再彷徨迷茫,不再忧郁消沉,不再坐立不安。

她好像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位子,蹲下去,再不打算起身。这不再是他认识的汤宜室。

在他心目中,宜室的大眼睛永远含着泪光,每次出来看到他,总是烦恼的问:“世保,叫我怎么办,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她视他为英雄,让他作主。

一直到食物市场的偶遇,宜室面孔上还有少女的踌躇以及不安。但刹那间,这一切都消失了。

今夜她疲倦紧张,但充满自信。

宜室递小杯拔兰地给他,“世保,来,挡挡寒气。”

三个小女孩瞪着他。

英世保挪一挪身体,“你们好。”

小琴边喂伊莉莎伯边用英语问:“尊驾是哪一位?”

“令堂的好友。”

小琴又问:“你可认识家父?”

宜室连忙说:“都上楼去休息吧,今天不好过。”

小琴使一个眼色,“你也是,母亲,早点送客休息。”

她们上去了,宜室才坐下来用晚餐。

两人沉默着,这算是荡气回肠吗,宜室暗问。

饼了很久,英世保才说:“看得出你爱这个家,事事以孩子为先。”

“是,先是配偶,再到女儿,我自己?随便什么都行,残羹冷饭不拘,蓬头垢面亦可。”

“值得吗?”

“我不问这样的问题,我爱他们。”

“可是,宜室,那个倔强美丽的小鲍主呢。”

“像一切人一样,她长大了,看清楚。世保,请看清楚成年的汤宜室。”

“我还以为今夜我们可以私奔。”

“那么,谁洗碗?”宜室微笑。

英世保鼻子一酸,握住宜室的手,放在脸旁。

“世保,日月如梭,你刚才已见过小琴,我女儿都那么大了。”

英世保破愁为笑,“你的语气似八十岁。”

“你却只像廿多岁。”宜室温和的说。

“对别人,我也很精慧老练。”

“我相信。”

“那人,他根本不如我。”

宜室要过一会儿才知道世保指的是李尚知。

“表面条件我胜他十倍。”

宜室不出声。

棒一会儿,英世保轻轻松开她的手。“下次再谈?”

宜室笑,“世保,二00七年再来约我。”

世保悻悻然,“我或许已经结婚了。”

“那岂非更妙,你背妻,我叛夫。”

“但是你爱那个酸书生。”英世保到底意难平。

“谢谢你那建议,你令我身价信心培增。”

“有什么用,你情愿留下来洗碗。”

宜室冲口而出:“可是我胜任呀,世保,我已经过了探险的年龄,不是不愿付出代价,而是自问达不到你的要求,徒然令你失望,到头来,连一段美好回忆都毁掉。”

宜室泪光闪闪,英世保连忙拥她入怀。

宜室呜咽问:“仍然是老朋友?”

“永远。”

她送他上车。

英世保又换了车子,鲜红色的卡地勒。

一直到它在转角处消失,宜室才回转屋内,锁上门。

她倒在床上就睡熟。

梦里不知身是客,宜室迷迷糊糊返到旧居,打开门,看到女佣人迎出来,“太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可笑梦见的不是旧情人,而是旧帮佣。

“妈妈,妈妈。”

宜室鼻端嗅到咖啡浓香,睁开眼睛,只见小琴端着盘子,上有果汁吐司,好一份早餐。

“天已经亮了?”

“他真是英俊。”小琴问非所答。

宜室微笑,呷一口橘子水。

“他的车子也漂亮,叫哀多拉多,我查过了,那是南美洲传说中的黄金国。”

是的,相传人们纷纷前往寻找这个不存在的幻想之都,倾家荡产,在所不计。

“母亲,你可有哀多拉多?”

“不再有。”宜室摇头。

小琴又问:“他有几岁?”

“对你来说,太老太老。小泵娘,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己替伊莉莎伯洗过澡换了衣服,瑟瑟与她都吃过早餐,佣人在洗厨房。”

“小琴,谢谢你,你比我公司里任何一名助手更能干体贴。”

“谢谢你。”

“来,我们去探访何太太。”

“我与她通过电话,她已通知何先生乘飞机赶来。”

“你看,不流汗就把事情办得妥要帖帖。”

她们挤在玻璃窗外看育婴箱里的新生儿,全体都感动至双眼润湿,连伊莉莎伯邻频频问;“我弟弟?”那幼婴的面孔只有一点点大,五官却十分精致完美。正在赞叹,他忽然转过头来打一个呵欠,瑟瑟不置信地问:“将来,他会长得同我一般高?”

何太太已经在进食,鹿般温柔感激的眼睛看着宜室。

那天下午,宜室接到尚知的电话。

他这阵子神出鬼没,宜室不由得问:“良人,你在何方?”

“多伦多。”

“天气如何?”

“雪有一公尺深。”

“气象局说我们这边今年不会下雪了。”

“你们可真幸运。”

“你的工作进行可顺利?”

“明天开始上班,我们恐怕要待暑假才可见面。”

“复活节聚一聚可好?”

李尚知沉默一会儿,“对你来说重要?”

“对孩子们来说十分重要。”

“她们可以来多伦多。”

宜室不想勉强他,每个人都有一条筋不对劲,李尚知死都要抓住一份工作,妻离子散。

他在电话另一头似知道宜室想什么,他轻轻税:“一耽搁下来,一下子又一年,三两载之后,更加落伍月兑节,再也不要想找得到工作,不如现在一鼓作气,走上轨道,按步就班。”

“尚知,我俩不必为薪水操心,实属幸运。”

他笑,“在家中吸尘打扫,做你贤内助?”

“啊,原来这些事活该由我苦干。”

“宜室,男女不平等啊,你肯做这些杂务,简直可敬可畏,贤良淑德,由我来做,马上变得窝囊兼无出息。我觉得我还可以好好在大学做十来年,相信我,暂且忍耐一下。”

宜室长叹一声。

“情况已经有进步,五个小时飞机即可见面。”

“复活节见你。”

“宜室,你一个人——”尚知欲语还休。

“我很好。”

他苦笑,“现代女性,其实并不一定需要男伴,是不是。”

“生活上不需要,精神上或许比从前更渴望有个好伴侣。”

李尚知问:“我是不是好伴侣?”

“过得去啦。”

他松口气,“我怕不及格。”

“甲级配甲级,丙级配丙级,你若不派司,我也不派司,还是给你添些分数的好。”

他沉默良久,然后说:“复活节见。”

宜室轻轻放下电话。

小琴进来看到,“到现在才说完?太浪费了,爸爸几时回来?”

宜室忍不住说:“你倒是不担心爸妈会分开。”

“分开,你们?不可能。”

“呵,信心这么足,看死老妈无处可去。”

“不,不为这个,”小琴坐下凝视母亲,“你是那种同一牌子洗头水用十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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