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逵说:“要不,找一个教席,教小学,愿意吗?”
裕进颔首,“都替我安排好了。”
裕逵笑,“你像受了伤的动物,只觉甚么都不对劲。”
被姐姐讲中,裕进索性回房发呆。
裕逵问:“他是怎么了?”
陈太太笑,“听祖母说,他失恋。”
“夏日恋情,永远短暂。”
“祖母说他这次相当认真。”
“啊,对象是谁?”
“祖母电传这张照片过来。”
裕逵一看,“咦,长得像洋女圭女圭。”
“是一个女明星。”
裕逵忍不住说:“这么奇怪!”都不觉得明星是人。
陈太太抿嘴笑,“幸亏没成功,否则,天上忽然飞来一只凤凰,陈家不知如何接驾。”
大家都没当是甚么严重的事。裕进只得一个人疗伤。他有二十四小时决定上学抑或到父亲的电子厂做工,裕进掷毫取向,一见是字,他便说:“你已是准硕士了。”
饼一日,他开车去大学报到,停车时,误撞一辆吉甫车后部,碰烂了人家车尾灯。可以一走了之。但,陈裕进不是那样的人,他留下电话号码及姓名,才把车子停妥。
办妥入学手续出来,前面那辆车子已经驶走。他把车子驶回家,半路,电话响:“陈裕进?”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是。”
“真是你碰烂我的车尾灯。”语气不知多高兴。
裕进想,咦,莫非这人有毛病。
“裕进,我是邓老师中文班同学丘永婷,记得吗?”
“永婷!”
※※※
“可不就是我。”永婷说。
裕进问:“永婷,这一刻你在哪里?”
“在中央图书馆。”
“我马上来,请在接待处等我二十分钟。”
永婷也很兴奋,“裕进,真没想到——”
“是,待会见。”
三间大学,偏偏同校,三千个学生,八百个车位,他的车却会与她的车接吻,他又愿意负责,留下电话,于是,老友重逢了。
机会率可说只得四万分之一,洋人口中的机会率即是华人的所谓缘分。
裕进立刻把车子掉头驶往图书馆。不知为甚么,他十分留恋邓老师光洁宽敞的画室,并且,在那里度过恬静的好时光。
他一见永婷,哈哈大笑,由衷高兴,握紧她双手。
那小巧素净的女孩开心得泪盈于睫,一直叫他名字:“裕进裕进。”
“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住旧金山?”
“你没问,你也没提。”
“真是,我们当时都说些甚么?”
“之乎者也,李白的诗,韦庄的词。”
“那也不错,够文化水准。”
两个年轻人笑得弯腰。
“来,到我家来。”
永婷说:“不,先来舍下。”
“哗!这么快就得见伯父母,第一次约会还未开始。”
永婷忽然也调皮的说:“先过了这一关,以后心安理得。”
“对。”
永婷把车驶上电报山,裕进尾随其后,心中暗暗好笑,同一条路,同一座山,果然,永婷在六五○号停车,而裕进的家就在七三五。他们是邻居,推开窗,他俩看到的是同一座橘红色的金门大桥。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永婷答:“自一岁起住这里。”
她请他进屋,裕进一看,间隔都差不多,分明由同一建筑师设计,的的确确,不能够再进一步门当户对了。斜斜向露台张望,可以看到陈家旧年新换,朱红色的瓦屋顶。
裕进笑出来。“告诉我你笑甚么。”
“一会儿你自然知道。”
永婷的母亲自楼上下来,一眼看见裕进,心里就喜欢。
丘太太,热诚招呼,零食摆了一桌,少不免打听一下年轻人的背景环境。
裕进从实一一说明,叫丘太太既放心又高兴。
最后丘太太问:“裕进你住在哪一区?”
裕进揭盅:“伯母,就是这条合臣路七三五号。”
永婷跳起来,“嗄!”
丘伯母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
裕进笑,“现在,轮到永婷去我家了。”
伯母连忙说:“永婷,赶快换件衣服,化点妆。”
“不用,这样就很好。”
丘伯母合不拢嘴,立刻找出燕窝人参,叫永婷带去陈家。
永婷说:“我们竟是邻居!”真没想到。
陈太太没想到裕进忽然带来女朋友,那位小姐既斯文又素凈,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给她意外之喜。
不是说失恋吗,可见根本不用替他担心。
这一位伯母同样热诚款待。
裕进说:“双方家长都好象很欢喜,我俩轻易过关,可以光明正大往来。”
他想到在印子家遭受到的白眼,忽然沉默。
印子是家里的摇钱树,碰不得,陈裕进当然是最大敌人。
喝了茶,裕进步行送永婷回家。
“明早我接你上学。”
永婷却说:“我到十二点才有课,裕进,我俩自由活动。”
留些空间是智能。
裕进点头。回到家,他的脸重新挂下来,热闹过后,空虚更加厉害,怪不得下意识要紧抓住永婷。
陈太太对裕逵说:“那位丘小姐才是弟弟的理想对象。”
裕逵想一想,“那不大好吧,他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个人。”
“因祸得福,有何不可?”
裕逵把一本中文杂志放到茶几上。刘印子正在彩照上摆出一个诱人的姿势,文字标题说:“叫人迷惑的女子”,记者这样写:“访问的那一天,她迟到,缓缓走来,一脸忧郁,主演的影片卖个满堂红,创淡市奇迹,都不能令她一笑。她穿露脐小小上衣,肚脐之下,有一个纹身图案,因部位敏感,记者不敢直视,骤眼一看,仿佛是个‘瑰’字,也觉得合适,这女子根本像朵花,可是看仔细了,吓一跳,不,不是玫瑰的瑰,而是魂魄的魂,呵,她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陈太太皱上眉头,“以后不要再买这种中文杂志,别叫裕进看见。”
裕逵失笑,“妈,这根本是裕进带回来的。”
“他看过了?”
“那当然。”
“人家已是大明星了。”
裕逵劝慰:“可不是,绝对不会隔洋摆迷魂阵,放血滴子。”
“是,现在要顾身分了。”
裕逵陪笑,她再三端详刘印子的照片,“妈,人家的五官怎么那样好看,浓眉长睫高鼻子尖下巴,上唇形状像丘比得的弓。”
“裕逵,有了色相,就会出卖色相,女孩子长得美,就不愿安分,十分苦命,你放眼看去,没有一个夫人长得美,便明白其中道理。”
裕逵叹口气:“上天真会作弄人。”
※※※
陈太太太把杂志扔进垃圾桶。“裕逵,陪我去拜访丘伯母。”
“太早一点了吧。”裕逵说。
“刚刚好。”
第二天他们就找上门去,与丘太太谈半天,愈说愈投契。
“做了母亲,为子女担心一辈子,至今在商场,听到有孩子叫妈妈,我还会抬起头,仿佛是弟弟叫我。”
丘太太接上去:“由一年级开始担心他功课,到大学毕业,又忧虑他工作问题,还有,女孩子的婚姻才叫人头痛。”
陈太太立刻说:“最要紧门当户对,还有,是读书人家。”
讲到丘太太心坎里去,“对,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两个中年太太,宽慰地相视而笑。接着,又谈到婚礼,彼此都很含蓄,没提到人名。
丘大太说:“在外国,仿佛是女方家长负责婚礼费用,我倒是愿意接受。”
陈太太连忙说:“那怎么可以,我们到底是华人,男方娶得好媳妇,再花费也应该。”
丘太太合不拢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陈太太坚持:“男方应负全责”。
裕逵感喟,母亲一向经老,风韵犹存,可是岁月不饶人,终于也得谈起子女嫁娶问题,口角似老夫人。消磨了整个下午,她们母女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