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丘家伯母又送了名贵水果来。忽然之间,像已经有了亲家。
裕进一个人在房间里,用印度墨化了水,先写一个“瑰”字,再写一个“魂”字。
内心仍然绞痛,四肢无论放在甚么部位,都觉得不舒服。
他凄惶地问:甚么时候,才可以做回自己呢?
印子,这一刻,你又在做甚么?他拿起电话,打到她家去,自两岁起,他就学会打电话,谈话交际,做惯做熟。可是这一次却非常紧张,双手颤抖。
他知道印子在家的机会极微,这上下她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电话私人号码会由她亲自接听,如果不在,那就无人理会。
电话响了十来声,裕进失望刚想挂上,忽然听见有人“喂”地一声。
不是印子,可是声音很接近,裕进试探地问:“是影子?”
那边笑,“只有一个人那样叫我,你一定是陈大哥。”
“姐姐呢?”
“到康城参观影展去了。”
“呵,那样忙。”
“回来有三个广告等着她,另外,新戏接着开镜,全片在哈尔滨及东京拍摄。”做小妹的语气充满艳羡,“累得声线都哑,不知如何录唱片。”
“你呢,有无继续做模特儿?”
“姐不让我出去,着我好好读书,她说,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足够,不能衰到几代一起拋头露面。”
※※※
印子闲闲下注,奇怪,走运了,押甚么开甚么,一大班赌客跟在她身边起哄跟风,反而把洪君挤到一旁。印子神采飞扬,领导群雄,大杀四方。她嘴角有踌躇满志的笑意,手持大叠高额筹码,?喝开彩,活色生香,洪君暗视她,肯定她已经回不了头,他大可以放心。
刘印子,或是马利亚罗兹格斯,再也返不了家乡,那个大学生,胸膛再结实,肩膀再可靠,也不会令到她与他共同生活。
短短六个月,刘印子已月兑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
她在赌场内赢了十多万美金,取饼赌场支票交给男伴,洪钜坤却说:“是你的本事,你的红利。”
印子一怔,可是她迅速把支票放入?花小手袋中。
“小赌怡情,可别沉迷。”
“谢谢忠告。”
天色已鱼肚白,他俩在巴黎左岸的石子路上散步。
他问她:“快乐吗?”
她点点头。
“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现在,他身边只得她一个女人。
印子但愿所有欺压过她的人,看到她今日的风光。
她在巴黎的天空下吐出一口气。
洪君问:“回去休息如何?我累了。”
印子点点头。
洪君伸过手去,搂着她半果的肩膀。
昨日,在电话中,印子忽然想起一个人,问助手阿芝:“孟如乔近况如何?”
阿芝茫然,“孟甚么?”
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机伶的印子立刻明白了。
名家总有一日会褪色,那不要紧,花无百日红嘛,只千万别到了那一日,人仍然挤在地铁里。
她想起陈裕进,他永远不会明白这种心态,他没有类似恐惧,他没试过阴沟坑渠的脏同臭,他不会想站起来,逃出去。但是,她仍然怀念他,心底最深的深处,她知道,只有他尊重她。
接着的半年,印子没有回家。
便告搬到欧洲好几个国家拍摄,她的大本营在东京,转飞多地工作。
东洋人喜欢她的大眼睛与长腿,她在那里,有点小名气。
洪钜坤时时抽空探访,两人关系,日趋稳定。
印子在足踝上画上“成功”两字。
她成功了。
陈裕进成绩也不俗,才一年,考得硕士学位,再读博士文凭,他决定教学,可是对象不是幼童,想做讲师,非得有衔头不可。
陈太太试探:“要不要先订婚?”
裕进莫名其妙,“同谁订婚?”
“哟!”陈太太大吃一惊,“你阻误人家青春,却想不认帐?”
※※※
???
“你说永婷?我们是好友,手足。”
“你已经有两臂两腿了。”
“三只手也不坏呀。”换句话说,他不考虑进一步发展,即是还没有忘却另一个女孩。陈太太叹口气。
稍后她同裕逵说:“裕进仍在等她?”
“下意识依然有千万分之一希望。”
“一个人叫名利吞噬了,哪里还会回头。”
“我们这里的年轻人都是衬衫牛仔裙裤,加登山鞋四驱车,她的排场已直逼荷里活大明星,回头干甚么。”
“不知裕进还有否与她联络。”
裕逵不出声。“做姐姐的知道甚么,快从实招来。”
“裕进每个星期都写信给她。”
“甚么?”
“他用一种深褐色墨水手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赠她。”
“对牛弹琴,人家要的并非这些。”
裕逵笑“不怕,这一切,假以时日,都会过去。”
裕逵订在五月结婚,陈家忽然忙碌起来。陈先生事事参与,非常有兴趣地研究菜单聘礼,叫裕进陪着他四处跑。
“爸想退休,你来接棒。”
“才五十多岁,回家干甚么?”
陈先生的愿望十分卑微:“睡个够,好好吃早餐,多陪老父,以及孙子。”
“孙子尚未出生。”
“快了,我家就要四代同堂。”
裕逵的礼服来自纽约,金饰在香港订做,一副南洋珠钻石颈链是巴黎名店制品,到了这一日,裕进才发觉父母颇有点资产。
那叫王应乐的小子一切享现成,不知多大福气,陈裕逵的嫁妆还包括市区一层两房公寓及一部欧洲跑车。
陈太太说:“应乐自幼失去父母,我们得好好补偿他。”这样一来,女婿死心塌地伴在他们左右,等于多一个儿子。
祖母在电话里对裕进发牢骚:“心目中哪里还有我们老人,一切在北美洲静悄悄进行,多自私。”
“不是邀请你们出席吗?”
“我已有十年不乘长途飞机。”
“所以裕逵会带那小子来度蜜月。”
祖母一怔!大喜,“有这样的事?”
“已经决定经东京及夏威夷,在祖屋住上三天。”
“不早说!”
“让你有个惊喜嘛!”
这样纷攘,裕进仍然一个星期一封信。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寄出他的情意。
出乎陈家上下意料之外,美丽的刘印子异常珍惜这些信。一到星期三、四,她便渴望收信。
※※※
每个礼拜都收百多封影迷信的印子竟盼望收信,多么奇怪,助手阿芝不明所以。
饼了星期五,邮寄有延误,她便沮丧,呵,终于不耐烦了,不再寄信来了,到此为止了。
星期一,信件又到,她心情才复苏。
阿芝问:“不用覆信吗?”
“不知写甚么才好。”
“一直不回信,对方会累。”
印子叹口气。
“印子,现在你要甚么有甚么,应当开心。”
“我的确不是不高兴。”
“连你都要叹气,我们岂非无生存希望。”
“阿芝真会说笑,我是谁,我不过是一个走了运的跑江湖女子。”
“哗,大明星这样谦卑,真叫人吃不消。”
“不是吗?一个码头接一个码头巡回演出:‘各位父兄叔伯,请多多捧场’。”
阿芝劝说:“许多人不必辛苦,这种机会不是人人可以得到。”
印子苦笑。
真的,多少江湖儿女盼望早红,朝思暮想,施尽浑身解数,有些混到老大,也挤不上一线位置,转瞬被迫饰演新一代红人的爸妈。
阿芝告诉她:“要准备多伦多影展的行头了,请给点指示。”
印子不出声,她时时有这种短暂的、魂离肉身的神情。
她在想,可否趁影展,顺带去参加陈家的婚礼,她喜欢陈家所有人,他们健康、快乐、光明、正常,他们令她觉得人生有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