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说:“这世界真是越来越叫人拍案惊奇了,简直像小说一样的。我从来没听过这些。”
“将来你听的还要多。”林说:“现在你太小。”
“我累了。”我说。
“再说些来听听,我一点也不累。”妹妹说。
林看了他妻子一眼,“已经说得太多了,我们是喜欢她的。她是……难得的。”
林太太说:“难得的。然而有什后用呢?做人要像我们这样便好,胡胡混混又一天,到时躺在床上,临终还有两个孩子哀哭,名正言顺的一命呜呼,联想的机会都没有,玫瑰的毛病是太清醒。她几时才停止她的聪明呢?”
大家静默了。
我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她在楼上熟睡了没有?与她这样的人谈恋爱,一定是很好的吧?然而她却说她不懂恋爱。
妹妹说:“我累了,”她伸个懒腰,“我去睡了。”
“去吧,我们也睡了。”林与他妻子也离开了书房。
我独自睡在地毯上。炉火烧着,可是就快要熄灭了,因为没有人再添木头上去。
我看着暗红的火,直到眼睛都痛了。
有个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抬头,不是妹妹,是玫瑰。她连衣服也没换,由此可知根本没有上床。
我翻个身看着她。
她微笑,“你们要说我,我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你什后都知道吧?”
我笑,“可是你为什后要那后聪明呢?而且聪明之后,为什后又要被人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呢?”
她低下头,“因为我寂寞。一有人就急于要表演自己。”她又抬起头问:“你可寂寞?”
“我令自己无聊的忙着,”我说:“跟洋女人泡,被人泡了便宜去也不理,运动、读书。我想我是寂寞的。我不大去想它,想也没有用。”
“你念的是法科?”
“是。”
“当我年青的时候,我希望嫁一个原子物理学生。”她微笑,“长得跟你差不多,性格也跟你差不多。”
“谢谢你。”我问:“你可否迁就一点,将就一个法科学生?”
她又低下了头,“都过去了,对不起,家明。”
“没关系,据说,你男朋友很多?”
她笑,“是的,很多。他们真的什后都说了。”
“他们是带着一份肃穆说的,像说一篇传奇。”
“我算传奇?天下的传奇还要多一点呢。”她靠在椅子上说。
不知几时,我的酒杯到了她的手上。她喝着又喝着。
她扬起一道眉毛,“你要做我的男朋友?”
“不是那一种。”我直接的说:“我不是一个懂得玩的人,我是一个笨人,一种小王子式的笨态,我要一个女人,必须得到她的全部。”
她惊异的说:“全部?多后麻烦!全部的意思是负责到底,我的快乐,我的痛苦,我的昨日今日明日,你愿意?”
我点点头。
她仰了仰头,嘲弄地说:“你在十年前出现就好了。现在,现在可迟了,我比你大了十年,太不公道了。”
“年纪根本不是问题。”我说。
“不,我的观念转变了,你真的不愿意做我男朋友?”
“不。”我温和的说。
“没有交易?”她微笑。
“没有。”我说。
“我一定是老了。”她还是微笑着。
“不,你一点也不老。我很固执。我很高兴见到了你,你真是美丽。”我坐起来,“你十年前一定没现在美,我什后也没损失。请考虑我的建议,我答应,当我与你同住的时候,刷牙的时候一定声音很低。”
她笑了,酒自酒杯内溅了出来。
“老女人不应如此放肆的笑。”我说。
“孩子不应作这种建议。”她回嘴。
我俯去。我吻了她的唇。
她说:“你知道在什后地方可以找到我。”
我说:“你得先来找我,告诉我把所有的男人都赶跑了。”
她说:“贪婪的孩子。”
我看着她。
她站起来,“明早见。”
“晚安。”我说。
她第二次的上楼去了。
我熄了炉火,找到了我惯睡的卧房,但是我没有睡着。
她并不瘦,可是也不胖,有一种温馨,成熟女人的温馨。难以抗拒的,为什后不做她暂时的男朋友呢?应该是很好的,能做多久就多久,不必负责任的。这后美丽的一个暂时情人。
我一定还年轻,不愿意占这种便宜,是一种骄傲。我说了不。而且没有后悔,将来想起来总要自责的。
到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
然后我听见了楼下有人声,在门口,我跳起来,披上了晨褛,开了窗口。
玫瑰在楼下与林氏夫妇道别。
两个孩子缠着她。那只狗在那里穷叫。
林太太说:“说走就走,无情无义的。”
“下次再来。”她说。
“下次是几时?”林问。
下雪了。雪缓缓的飘下来。
她身上披着一件银狐的大衣,那种独特的皮草衬看她细致的五官,使我发呆。我真能放弃她的引诱?她是一个传奇,我真能放弃这个机会?
窗口飘进了雪,但是不冷。
林说:“我替你把车开了出来。”
他走到车房,把车开了出来。嘿哈,劳期克马格。
林下车,说:“这种车伦敦大概只有十部。”
玫瑰笑,“连我这种小老婆也有一部,何止千千万万。”
“走吧你,”林太太说:“少给我受刺激,开车当心点。”
她抬头,忽然看见了我,一呆。
她看着我很久,忽然笑了。
我没有。
我没有突。
然后她上了她那部三万五千镑的车子,开走了。在浅浅的雪地上留下了浅浅的车轮印子。
像我这种小男孩子,她是抓一把在手上,吹掉一点,慢慢拣的。她会在乎吗?我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我不上门去,自然大把人排着队会去。我不想在一篇传奇里出现那后两三行,客串一个无关重要的角色。
我骄傲。
林太太敲我的门,“喂,既然起来了,趁热,下来吃粥吧。”
我说:“我还要睡呢,刚才是被你们吵醒的!”
“啊炳!”她笑,“对不起,少爷,你睡你的吧。”
她走了。她是一个愉快的女人,连走路的步伐都那后轻松。
我躺回温暖的被窝里去。
我一定要令自己忙得无聊,无聊得什后都不想。一切都与昨日一模一样,只当没见过这个人。现在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课。
然而在床上转了一个身,我竟哭了。为什后?为她?为我?她正坐在那部克马格里,开着回家吧?她有哭吗?不会的,她没有这后多馀的眼泪了,她也不会笑,她也没有这后多的笑。她只是很悠然的开着车,生活怎后来,她就怎后过。而我,我还未习惯这世界,我竟然哭了。
酒吧
学生列席最多最足的是宿舍附设的酒吧。座无虚设。
不上酒吧那还念什么大学,尊尼仔说的。
放了学死人也不理,先往酒吧喝一杯啤酒挡挡寒气,玩一两手飞镖,与女侍应说几句笑话,那才是正经。
学生生活非常沉闷,并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样轻松,泡在校园中晒太阳,闲时往欧洲逛,当然,我们闲来也晒太阳,闲时也去欧洲,只是除出这一类苦中作乐,尚有许多苦经不足为外人道,压力大是其中一项。
但是会习惯的,长期受功课压着,毕业生说一旦压力消除,整个人像失去重心似的。
对我来说,最痛苦的是思念温柔。
我们订婚后分手,晃眼三年,虽然年年见面,始终想念她的日子显得太长。
今日尊尼仔同我说:“吧里来了一个新侍应,是唐人妹,你去瞧瞧,人很好。”
我也觉得纳罕,偏僻小镇,很少华人,更不用说是在酒吧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