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吧里,她正在擦杯子,看见我,她向我点头。
“你一定是左君则。”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听说这里只有三个中国学生,大尊尼、尊尼仔与你。”她笑容可掬。
“是的,你呢?尊姓大名。”
“叫我司徒得了。”她把擦得晶亮的杯子一只只安置好。
她长得不俗,有一把乌亮的头发,慧黯的眼睛,时常笑,和蔼可亲。
“有什么要帮手的,尽量出声。”我说。
“谢谢各位。”她很有礼。
“你也是学生吧。”气质是可以察觉得到的。
“嗳,读到腻了,索性牺牲一年学分,先做做事再说。”
“什么科目?”
“不提也罢,也许自己不是念书的材料。”她笑。
“不要紧,想想清楚再读未迟。”我留下电话地址。
“你们真好。”她很感动。
“嗳,同胞在异乡相逢,应当如此,”我笑,“我初往欧洲碰到会说英语的人,已经好算三分亲了。”
她也笑,我告辞。
当天晚上我伏在桌上做功课,小尊尼来敲门借笔记。
他这家伙,什么都是问我借的:功课、书本、文具……但结果他的功课比我好,你说气不气人。
“见过司徒了?”他随口问。
“嗯。”
“很不错的女孩子,不过他们念美术的人多数很任性,老师给分数低一点,马上不念,跑出来找事做。”
“是吗?就因为如此吗?”我问:“你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他扮一个鬼脸。
他的确是很有办法,我们三个人当中,数他最滑溜,大尊尼则比我还要木独。
“想想也是,”他说下去,“做人何必要太过委屈自己,又没有家累,爱怎么就怎么。”
我说:“社会是有一定制度的,少数服从多数,人人不想委屈自己,为所欲为,那还了得,任性的代价是很大的。”
“你真有点奴才格。”他笑,“难怪教授都喜欢你。”
“不见得,教授爱的是你。”
“温柔有消息吗?”小尊尼问。
“很久没来信了。”
“阿左,你不应那么节省,摇蚌把长途电话回去也是应该的,女孩子不哄哄是不行的。”
我讪讪的笑,“拿起电话也没什么好说,她生日时候,我打过去。”
小尊尼还在摇头。
忽然我心烦,“你拿了笔记回去吧,别在这里烦我,我还有功课要写,不然的话,谁借给你用。”
他笑着离去。
我伏在桌上良久,决定在复活节回去看温柔。省一点总可以的,明年就毕业,我们该结婚了。
熄灯上床。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起来精神不足,放学想早返宿舍,大小尊尼却缠着我,说是司徒生日,我们有义务替她庆祝云云。
我顺他们意,在酒吧喝了两巡,再返宿舍,有长途电话找我的记录,是温柔。
真该死,她找我我不在。
连忙正襟危坐,等她的电话再来。
一小时后,听到她的声音。
我问:“有什么事?”心内忐忑不安。
她在那边笑,“没事不能打电话?”
直觉上的觉得有事,催她讲。
“我写了封长信给你,你看完自然明白。”她说。
“复活节来看你好不好?”
“你读完信再说吧。”温柔说:“这一两天就该收到。”
我说:“为什么不能现在讲?”
“三分钟到了。”她说:“我们下次再谈。”她匆匆挂电话。
我呆半晌。
打一个长途电话来叫我看一封信?
事有蹊跷,这封信里说些什么,可想而知。
我疯狂的跑到酒吧去找大小尊尼,尤其是小尊尼,他家跟温家是认识的,应该听到什么蛛丝马迹。
回到酒店,他们正在切蛋糕。
我问:“小尊尼——”气急败坏。
“怎么又回来了,刚好吃蛋糕。”司徒把蛋糕递上来。
我只得暂时按捺下来,控制着情绪,把蛋糕送进嘴里。
蛋糕的味道像石灰粉。小尊尼递给我一杯酒,我仰头喝下去,也不知是什么,火辣辣的。
“你怎么?”小尊尼问:“面如土色?外套也不穿,当心冷坏。”
我也顾不得有司徒在一旁,问他:“是不是温柔不要我了?”
他顿时静下来,惋惜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了,永远最迟知道的是当事人,我完全明白。”
心里面非常空洞,事情来得突然,那种冲击还没抵达脑部,所以还不知痛苦,我只是呆呆的看着小尊尼。
大尊尼推我一下,“阿左。”
“别劝我,”我说:“别为我好,别出声。”
司徒静静的坐在一旁,神情很是同情。
我问小尊尼,“多久的事?她同什么人走?告诉我。”
“我也是听我妹妹说的,那人是她的同事,比她高一级半级,平日对她很照顾,也可以说是乘虚而入,后来就逼她同你摊牌。阿左,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知道,你可以替我放心,我决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男人,我有志气,你们放心。”
大小尊尼异口同声,“当然,阿左,你的条件那么好,谁会替你担心?”
我举起酒杯,“来,不多说了。司徒,祝你生辰快乐。”我又一干杯酒,“我先走一步。”我站起来离开。
走到酒吧门口,才觉得五脏六腑被人割走似的。
小尊尼跟在我身后,我茫然回头,他在苦笑。
我们一直走回宿舍,一句话都没说。
以后我绝口不提私事,三日后收到温柔的信,很长很厚的一封信,我把它翻来覆去看十多遍,会得背了,然后一把火烧掉。
她有她的选择,我决不会破坏她的好事,我决不妒忌,我决不怀与她同归于尽的念头,我决不自暴自弃,决不到处诉苦,决不将失意形诸于色,决不决不决不。
我要咬紧牙关挺过去。
时间总会过去的,这些烦恼一定会淡出。
当其时必须振作做人。
我可以纵容自己,可以哭笑难分的做人,可以对每个人诉说温柔这个女子无情无义,狠心狗肺,可以将我们过去的山盟海誓公开,可以声讨她的新爱人,可以叫朋友主持公道,可以呼天抢地,可以发泄得淋沥尽致。
但失恋已是最大创伤,我何必唯恐这个伤痕尚不够深不够痛,还要多剜几刀?
我一定要抬起头来,好好处理这件事。
我如常的上学放学,到酒吧去喝几杯。
一切如常,但是我一直消瘦。
一个月内瘦三公斤,再跟着的一个月又是两公斤,照镜子简直看不到全身还有什么肉剩下来,脸颊凹进去,我险些儿认不出我自己。
因为没有胃口吃的缘故,晚上亦睡不着,这是最佳减肥妙法,我同大尊尼说起,他羡慕得要命,他说:“我肚子上的士啤呔无论怎么节食与运动都驱之不去。”
抵抗力随着肌肉消逝,我变得多愁多病,一患伤风就连绵不绝,几个礼拜都拒绝痊愈。
在酒吧老是擤鼻涕。
司徒问:“有没有看医生?”她一直很关心我。
“看不看都一样。”我自暴自弃。
“喝多点热汤比较好,这两天尊尼他们在我家吃火锅,你要不要来?”她邀请我。
我的心一动,很久没有好好的吃一顿饱的了。
“来吧,有你喜欢的西芹。”司徒笑。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西芹?”我诧异。
“有一次吃西芹的时候,你自己说的,你说洋人的一切都没有劲道,芹菜是最好的例子。”她说。
我自己倒忘记了。她这样记得我说的话,倒是对我另眼相看。
“我今天来,要不要带什么?”我问:“家里有什么要补充?”
“不要客气。”她笑,“你肯来已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