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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不羁的风 第23页

作者:亦舒

他一手推开门。

"唐小姐,跟在我身后。"

室内有人。

一个男人俯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室内犹如垃圾岗,堆满脏衣服、酒瓶,以及剩馀食物,清流别转面孔。

阿张低声说:"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声音干涸发抖,"既然来了,不如看清楚。"

阿张点点头。

他缓缓走到床边,把那男子翻过来。

他还活着,只不过烂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面孔。

"不,不是他。"

余求深个子大得多,也不染黄发。

阿张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强睁开眼睛来,又闭上。

阿张找来一杯水,淋到他脸上。

他伸手来挡,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么都肯做……"

连一只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针孔。

阿张把一张钞票塞进他口袋,"余求深在什么地方?"

那人又惊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与他分手。"

阿张再给他一张钞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医院里。"

"什么病?"

他哑笑,"我们这种人,你说生什么病?"头颓然垂下。

阿张站起来,用目光征求清流意见。

清流泪流满面,呆立在门边。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蹑足走过,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地张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转身离去。

阿张放下那人。

他犹自叫喊:"喂,你们是什么人?"

回到街上,阿张松口气,速速把车驶走。

"唐小姐,我载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医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间链狱去。"

清流茫然,"猫儿岛不是世上乐园吗?"

阿张苦笑。

医院在山坳,风大,站着都可以听到呜呜声,衣据腊腊声响。

在柜格问了半晌,幸亏都说英语,比上次方便。

看护在电脑上找到记录。

"余,男,廿八岁,他昨日已出院。"

"痊愈了?"

"不,他的妻子说他愿意回家去度过最后的日子。"

清流的头顶被浇了一大盘冰水。

"是什么病?"

"我们不便透露。"

"有无地址?"

"我们不能公布。"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阿张轻轻说:"唐小姐,我有办法,你且到接待处坐一坐。"

他在机器处买了一杯热可可给她。

风忽然停了,大雾降下来,笼罩住整座建筑物,清流清晰地听到病人申吟之声,像煞幽灵求救。

她打了一个冷战。

半晌,阿张回来,不动声色地说:"有了。"

如此有办法,当然不止司机那么简单。

"他在哪里?"

"在本市。"

"可以带我去吗?"

"唐小姐,他患的是……"

"我不怕,我必需要见他最后一面。"

"唐小姐,假使你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最好不要见他。"

清流想很久,"谢谢你的忠告,我还是要见他。"

女人固执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阿张默默地安排行程。

他先去买了一些简单的食物,然后加了油,把车子往郊外驶去。

"他住在一个菠萝园附近。"

清流不觉得肚饿,坐在车中,一声不响。

山路巅簸,车子有节奏地摆动,清流像是依稀看到余求深漂亮的笑容与雪白的牙齿。

自不羁的风下来,不知已过了多少岁月,仿佛已有半个世纪。

忽然听得阿张问:"为什么一定要见他,是有重要的话说吗?"

清流点头,"是。"

阿张不出声了。

是,她想对他说:以前,对我来说,你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能力了,我回来寻找彼时的梦。

车子驶了个多小时。

"到了。"

小路通往几间砖屋,他们下车向前走。

远处,是绿油油一望无际的菠萝田。

这时,清流觉得腿软,阿张过来扶她。

两只金色寻回犬听到陌生人脚步慢慢走出来探听消息。

接着,一个穿著大花宽身裙的土著妇女走到门口,扬声问:"找人?"

"是,找余先生。"

熬人上下打量,"你们是他什么人?"

阿张自作主张,"亲戚,这是他表妹。"

那女子改变了口气,"请进来。"

清流不声不响跟在阿张身后。

小砖屋内相当整洁,电视荧幕正转播垒球比赛。

女子忽然以惋惜的声音说:"余不行了,眼看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你们刚好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清流呆呆站在门口。

"我女儿把他看护得很好。"

清流低声说:"多谢你们照顾他。"

她笑笑,"塔丽泰爱他,我爱塔丽泰。"

真是一个好母亲。

卧室门依哑一声,推了开来,一个俏丽的少女走出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余的妻子吗?"

"不,他们尚未正式结婚。"

少女问:"妈妈,他们是什么人?"

熬人用土语解释几句。

少女立刻说:"请随我来。"

卧室宽大整洁,一张木床上罩着白纱帐子,落地长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远处山峦。

"在这里。"

清流耳畔嗡地一声。

终于可以再见面了。

阿张识趣地低声说:"唐小姐,我在外边等。"

清流跟着塔丽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张藤榻,有人躺在上边。

清流停睛一看,退后一步。

是谁,瘦如骷髅,头发稀薄月兑落,一股腐败的气味攻鼻而来。

那人眼睛半开半闭,眼珠混浊,根本不知能否视物,皮肤也有一团团溃烂,淌着浓液。

清流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病人。

她颤抖地问:"余求深呢?"

塔丽泰过去,握着病人的手,抬起头说:"这便是余求深。"

不!清流吓得魂不附体。

短短几个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塔丽泰轻轻在他耳畔说:"有人来看你。"

啊,她真伟大,待他一如未病时,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只听得病人也轻轻问:"谁?"

"你的表妹。"

"在哪里?"

清流只得踏前一步。

塔丽泰说:"来了,来采访你呢。"

余求深微微转动眼睛,像是凝视唐清流,半晌,他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进入迷离境界。

塔丽泰站起来,歉意地说:"对不起,他认人有困难。"

不。

他是真的不认得唐清流。

无数阔太太身边的某个丫环,调笑过几句,转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记了。

"请过来喝杯咖啡。"

清流坐下来,双手一直抖。

阿张在那边与塔丽泰母亲交谈。

"……我只是菠萝园一名管工。"

"由唐小姐负责一切费用好了。"

"这倒也好。"

清流忽然清醒过来,打开手袋,写了一张美金支票。

阿张过去,把支票递给塔丽泰,然后轻轻同清流说:"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清流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挪动双腿转身,她步伐艰难,踉跄地走回车子内。

阿张松口气,像逃一般把车子开得像阵风,一下子刮走。

到了酒店大堂,欧阳律师迎出来。

清流意外,"你来了。"

"实在不放心。"接着,他转过头去问阿张,"见到了?"

阿张颔首。

欧阳摊摊手,"此案终于可以了结。"

清流不语。

欧阳见她神情呆滞,劝道:"你们彼此已认不出对方,可见已无印象,还有什么留恋?"

清流想半晌,凄惶地说:"那人不是余求深。"

欧阳吸进一口冷气,"那千真万确是余求深。"

"不,"清流轻轻说:"他不会不认得我。"

欧阳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长叹一声,"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清流喃喃问:"回家?"

欧阳扶着她,默默无言。

他叫人:"张勇,送我们去飞机场。"

清流踌躇,"可是——"她拉着欧阳。

欧阳很耐性地问:"还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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