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推開門。
"唐小姐,跟在我身後。"
室內有人。
一個男人俯臥在床上,一動不動,不知生死。
室內猶如垃圾崗,堆滿髒衣服、酒瓶,以及剩餘食物,清流別轉面孔。
阿張低聲說︰"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聲音干涸發抖,"既然來了,不如看清楚。"
阿張點點頭。
他緩緩走到床邊,把那男子翻過來。
他還活著,只不過爛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面孔。
"不,不是他。"
余求深個子大得多,也不染黃發。
阿張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強睜開眼楮來,又閉上。
阿張找來一杯水,淋到他臉上。
他伸手來擋,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麼都肯做……"
連一只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針孔。
阿張把一張鈔票塞進他口袋,"余求深在什麼地方?"
那人又驚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與他分手。"
阿張再給他一張鈔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醫院里。"
"什麼病?"
他啞笑,"我們這種人,你說生什麼病?"頭頹然垂下。
阿張站起來,用目光征求清流意見。
清流淚流滿面,呆立在門邊。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躡足走過,像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好奇地張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轉身離去。
阿張放下那人。
他猶自叫喊︰"喂,你們是什麼人?"
回到街上,阿張松口氣,速速把車駛走。
"唐小姐,我載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醫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間鏈獄去。"
清流茫然,"貓兒島不是世上樂園嗎?"
阿張苦笑。
醫院在山坳,風大,站著都可以听到嗚嗚聲,衣據臘臘聲響。
在櫃格問了半晌,幸虧都說英語,比上次方便。
看護在電腦上找到記錄。
"余,男,廿八歲,他昨日已出院。"
"痊愈了?"
"不,他的妻子說他願意回家去度過最後的日子。"
清流的頭頂被澆了一大盤冰水。
"是什麼病?"
"我們不便透露。"
"有無地址?"
"我們不能公布。"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頭都抬不起來。
阿張輕輕說︰"唐小姐,我有辦法,你且到接待處坐一坐。"
他在機器處買了一杯熱可可給她。
風忽然停了,大霧降下來,籠罩住整座建築物,清流清晰地听到病人申吟之聲,像煞幽靈求救。
她打了一個冷戰。
半晌,阿張回來,不動聲色地說︰"有了。"
如此有辦法,當然不止司機那麼簡單。
"他在哪里?"
"在本市。"
"可以帶我去嗎?"
"唐小姐,他患的是……"
"我不怕,我必需要見他最後一面。"
"唐小姐,假使你對這個人印象不錯,最好不要見他。"
清流想很久,"謝謝你的忠告,我還是要見他。"
女人固執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阿張默默地安排行程。
他先去買了一些簡單的食物,然後加了油,把車子往郊外駛去。
"他住在一個菠蘿園附近。"
清流不覺得肚餓,坐在車中,一聲不響。
山路巔簸,車子有節奏地擺動,清流像是依稀看到余求深漂亮的笑容與雪白的牙齒。
自不羈的風下來,不知已過了多少歲月,仿佛已有半個世紀。
忽然听得阿張問︰"為什麼一定要見他,是有重要的話說嗎?"
清流點頭,"是。"
阿張不出聲了。
是,她想對他說︰以前,對我來說,你是可望不可即的一個人,現在,我也有能力了,我回來尋找彼時的夢。
車子駛了個多小時。
"到了。"
小路通往幾間磚屋,他們下車向前走。
遠處,是綠油油一望無際的菠蘿田。
這時,清流覺得腿軟,阿張過來扶她。
兩只金色尋回犬听到陌生人腳步慢慢走出來探听消息。
接著,一個穿著大花寬身裙的土著婦女走到門口,揚聲問︰"找人?"
"是,找余先生。"
熬人上下打量,"你們是他什麼人?"
阿張自作主張,"親戚,這是他表妹。"
那女子改變了口氣,"請進來。"
清流不聲不響跟在阿張身後。
小磚屋內相當整潔,電視熒幕正轉播壘球比賽。
女子忽然以惋惜的聲音說︰"余不行了,眼看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你們剛好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清流呆呆站在門口。
"我女兒把他看護得很好。"
清流低聲說︰"多謝你們照顧他。"
她笑笑,"塔麗泰愛他,我愛塔麗泰。"
真是一個好母親。
臥室門依啞一聲,推了開來,一個俏麗的少女走出來,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余的妻子嗎?"
"不,他們尚未正式結婚。"
少女問︰"媽媽,他們是什麼人?"
熬人用土語解釋幾句。
少女立刻說︰"請隨我來。"
臥室寬大整潔,一張木床上罩著白紗帳子,落地長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遠處山巒。
"在這里。"
清流耳畔嗡地一聲。
終于可以再見面了。
阿張識趣地低聲說︰"唐小姐,我在外邊等。"
清流跟著塔麗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張藤榻,有人躺在上邊。
清流停楮一看,退後一步。
是誰,瘦如骷髏,頭發稀薄月兌落,一股腐敗的氣味攻鼻而來。
那人眼楮半開半閉,眼珠混濁,根本不知能否視物,皮膚也有一團團潰爛,淌著濃液。
清流從未見過那樣可怕的病人。
她顫抖地問︰"余求深呢?"
塔麗泰過去,握著病人的手,抬起頭說︰"這便是余求深。"
不!清流嚇得魂不附體。
短短幾個月不見,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塔麗泰輕輕在他耳畔說︰"有人來看你。"
啊,她真偉大,待他一如未病時,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只听得病人也輕輕問︰"誰?"
"你的表妹。"
"在哪里?"
清流只得踏前一步。
塔麗泰說︰"來了,來采訪你呢。"
余求深微微轉動眼楮,像是凝視唐清流,半晌,他搖頭,"我不記得了。"
他呼出一口氣,閉上眼楮,仿佛進入迷離境界。
塔麗泰站起來,歉意地說︰"對不起,他認人有困難。"
不。
他是真的不認得唐清流。
無數闊太太身邊的某個丫環,調笑過幾句,轉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記了。
"請過來喝杯咖啡。"
清流坐下來,雙手一直抖。
阿張在那邊與塔麗泰母親交談。
"……我只是菠蘿園一名管工。"
"由唐小姐負責一切費用好了。"
"這倒也好。"
清流忽然清醒過來,打開手袋,寫了一張美金支票。
阿張過去,把支票遞給塔麗泰,然後輕輕同清流說︰"這里沒我們的事了。"
清流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挪動雙腿轉身,她步伐艱難,踉蹌地走回車子內。
阿張松口氣,像逃一般把車子開得像陣風,一下子刮走。
到了酒店大堂,歐陽律師迎出來。
清流意外,"你來了。"
"實在不放心。"接著,他轉過頭去問阿張,"見到了?"
阿張頷首。
歐陽攤攤手,"此案終于可以了結。"
清流不語。
歐陽見她神情呆滯,勸道︰"你們彼此已認不出對方,可見已無印象,還有什麼留戀?"
清流想半晌,淒惶地說︰"那人不是余求深。"
歐陽吸進一口冷氣,"那千真萬確是余求深。"
"不,"清流輕輕說︰"他不會不認得我。"
歐陽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長嘆一聲,"我們先回家再說吧。"
清流喃喃問︰"回家?"
歐陽扶著她,默默無言。
他叫人︰"張勇,送我們去飛機場。"
清流躊躇,"可是——"她拉著歐陽。
歐陽很耐性地問︰"還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