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需要帮忙——”
“你哪一系?”我问。
“医科。”她笑一笑,“第三年。”
“哗!”我怀疑起来,“我能为你做什么?”
“尊,我能不能请你吃晚饭?”她问。
“为什么?”我问:“这年头谁也不会无端端请吃晚饭,你有什么道理?”
“你是否五呎十一吋高,一百四十五磅重,英文名字叫尊,念中文系?”她重复问一次。
“是。这就是你要请我吃晚饭的道理?”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她深深叹口气。
“我不相信。”我笑。
“今天晚上,八点钟,我到你宿舍来接你,然后把详细原因告诉你。”她站起来就走。
我傻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又转回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叫莉莉安,姓潘。记住,晚上八点。”
一阵风似的,她走出饭堂。
我?美女八点钟来接我出去晚饭?我?真不简单。我得把报章杂志翻出来瞧瞧,我的星座说些什么,是不是真走了运。
八点正。
我穿得很整齐,坐在宿舍房间里等。
她真的来了,一件米色羊毛衫,牛仔裤,青春洋溢,美艳亲王似的。
她说:“朋友叫我阿莉。我们去吃饭吧。”
她甚至开了一部小小日本车来接我。她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卖掉我也不值多少。
饭局设在天香楼。这么破费。还叫了上等的黄酒,一边吃油爆虾一边敬我酒。必有所求。
我说:“你要我如何两胁插刀,赴汤蹈火,说吧!”我挺了胸膛,表示士为知己者死。
“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尊。”她似有万分幽怨,“你有没有时间听我从头说起?”
“有。”
她用手撑着金棕色的脸蛋。(这是她的惯性动作。)她开始:“我父母移民到英国已经一年了。因为我不想转到英国重新念医科,所以自己一个人留在香港念书。”
“哦。”我点点头,“只有你一个人在香港?没有兄弟姊妹?”
“没有。”她摇摇头,“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我始终不认为这跟她忽然请我吃饭有啥子关系,但是我耐心地聆听——美女无论说什么话都有人听。
“我在香港一个人住足两年,我不是寄宿生,我在坚道租有层小房子。”
“呵,”我礼貌的说:“那应该很好呀,装修得很时髦吧?”
“嗯。”她说:“很多人很喜欢,全白的。”
她夹了一块西湖醋鱼给我。
“两年来一个人住,”她说:“有时我是很寂寞的——”
我的心噗通噗通跳起来。她不是在暗示什么吧?
“有时候请朋友来坐坐,”她说:“就在去年圣诞节,我开了一个小小的派对——那时我不认识你,尊,不然一定请你——”她忽然不说下去了。
我等了半晌,忍不住问:“后来呢?”
“我的阿姨刚巧从英国到香港渡假,她又刚巧来探访我。”阿莉连喝几口黄酒。
我心中觉得蹊跷,看着她。
她是个美丽的女郎。
她深呼吸一下,然后说:“我阿姨来的时候,并没有打电话通知,她说过她会来看我,但我没想到那么早,那时才早上八点。”
“八点?派对在早上八点还没有散?”我问。
“散是散了,但还有一位客人没有走。”她说。
我明白了。男客人。
“我的天!”我说。
“你说得真对。『我的天!』。”她叹口气。
“你怎么办?”我问。
她又给我夹一块火腿小棠菜。
“我怎么办?我身上穿著睡袍,蓬头垢面,我只好跟阿姨说,那位在浴间淋浴的客人是我的未婚夫——我们上星期才订的婚,我们同是香港大学的同学,他叫尊,他念中文系。我已经写过信去通知爸妈,可能因为假期邮误问题,他们尚未收到信件。”
“你非常聪明呀。”天下巧事倒多,那个男人跟我有很多相似之处。
“是吗?听了我那番话,我阿姨的面色由灰白转为红润。我那『客人』自浴间出来,我介绍他给阿姨认识,他们握一下手,阿姨便识趣的告辞了。”
“一切都很好呀。”我称赞。
阿莉叹口气,大眼睛水灵灵地看着我,她说:“好?我父母后天来香港,要见我的未婚夫。”
“呵?你的意思是,你们没有真订婚﹖”我吃惊地:“那怎么办?”
“怎么办?”她睁大眼睛,“你问我?我正不知道怎么办。”
我正在吃熏田鸡腿,慢慢的放下筷子。我说:“你可以把那个尊叫出来,与他商量一下,不是劝他娶你,这倒没有必要,可是请他帮个忙,再认一次未婚夫总可以吧?他有义务帮你这个忙。”
“尊?什么尊?”阿莉摊摊手,“我根本不知他的名字,那天之后,我也没见过他,人海茫茫,我难道还登报寻人不成﹖根本他不是中文系的,根本他不是叫尊,一切是我杜撰的。”
我又明白了,我的天。我的背脊发凉,那些精致的小菜全像铅块似的塞在我胃里,我跳起来说:“不!我不会这么做,我不能够。”
“求求你。”阿莉低声道。
“告诉你父母,你们解除婚约了。”我怒说。
“不行的,我才『订婚』两个月。”
“我不能帮你,对不起,虽然我身高五呎十一吋,一百四十五磅重,香港大学中文系学生,英文名叫尊,我不能帮你。潘小姐,同时你难道不觉得,一个女孩子的私生活应当检点些﹖”
我走到柜抬去付账。哗老天!三百二十余元。我回家还是得翻星座——倒的是哪一家子的霉?
岸完账我原本想立刻离开的,但是阿莉一个人坐在那里,用手撑着头,她的黑发如云一般散在肩膀上。我如果不帮她,她如何渡过这个难关?
毕竟私生活如何,只是她私人的事,我何必作之师作之君地教训她。教皇又没封过我做圣人,我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我回到她桌子坐下。我说:“OK,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什么令你认为我可以过关?”
她抬起头来,转忧为喜,捧着我的脸深深吻一下。
她嚷:“你这个好人!我知道你会帮我的忙,你这个好人!”
“回宿舍再讲吧。”我说:“别在公众场所表演这种肉麻镜头。”
在宿舍我们作进一步详谈,自然知道她找“尊”不知找得多急,终于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合乎她的要求。她的阿姨只不过见过“尊”一面,印象相当的模糊,所以如果由我出面去见她父母,冒充一下,绝无问题,这我是相信的。
然后隔那么一年,去封信说已经解除婚约,父母比较会原谅她的行为。
真可惜。阿莉对男女间关系视作这么平常。
我说:“这简直是粤语片桥段,找别人来顶替未婚夫。”
阿莉答:“这是英文小说桥段,粤语片才没这么史麦月兑。”
“得了。”我说:“看你闯的祸,又不敢对父母直言。”我颇有点闷闷不乐。
“可是你知道中国人的脑筋:中国女人如果单纯享受性生活,便被视为婬妇,但如果为了靠山、饭票、儿女,一切又值得原谅。我父母可以原宥我与未婚夫上床,因为香港政府不久将会承认我们性关系合法化。跟别的男人﹖没相干的男人﹖我岂不是堕落了﹖我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令他们伤心。”
我瞪着阿莉。我从来没听过这样荒谬与这样真实的论调。我实在喜欢这个女孩子。
“现在听着,尊,你什么也不用做,我们甚至不必特别亲密。由你出面,请我父母吃饭,当然,付账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