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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鳥記 第7頁

作者︰亦舒

「是需要幫忙——」

「你哪一系?」我問。

「醫科。」她笑一笑,「第三年。」

「嘩!」我懷疑起來,「我能為你做什麼?」

「尊,我能不能請你吃晚飯?」她問。

「為什麼?」我問︰「這年頭誰也不會無端端請吃晚飯,你有什麼道理?」

「你是否五呎十一吋高,一百四十五磅重,英文名字叫尊,念中文系?」她重復問一次。

「是。這就是你要請我吃晚飯的道理?」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是。」她深深嘆口氣。

「我不相信。」我笑。

「今天晚上,八點鐘,我到你宿舍來接你,然後把詳細原因告訴你。」她站起來就走。

我傻坐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又轉回頭。「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叫莉莉安,姓潘。記住,晚上八點。」

一陣風似的,她走出飯堂。

我?美女八點鐘來接我出去晚飯?我?真不簡單。我得把報章雜志翻出來瞧瞧,我的星座說些什麼,是不是真走了運。

八點正。

我穿得很整齊,坐在宿舍房間里等。

她真的來了,一件米色羊毛衫,牛仔褲,青春洋溢,美艷親王似的。

她說︰「朋友叫我阿莉。我們去吃飯吧。」

她甚至開了一部小小日本車來接我。她為什麼要待我這麼好?賣掉我也不值多少。

飯局設在天香樓。這麼破費。還叫了上等的黃酒,一邊吃油爆蝦一邊敬我酒。必有所求。

我說︰「你要我如何兩脅插刀,赴湯蹈火,說吧!」我挺了胸膛,表示士為知己者死。

「這是一件很復雜的事,尊。」她似有萬分幽怨,「你有沒有時間听我從頭說起?」

「有。」

她用手撐著金棕色的臉蛋。(這是她的慣性動作。)她開始︰「我父母移民到英國已經一年了。因為我不想轉到英國重新念醫科,所以自己一個人留在香港念書。」

「哦。」我點點頭,「只有你一個人在香港?沒有兄弟姊妹?」

「沒有。」她搖搖頭,「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我始終不認為這跟她忽然請我吃飯有啥子關系,但是我耐心地聆听——美女無論說什麼話都有人听。

「我在香港一個人住足兩年,我不是寄宿生,我在堅道租有層小房子。」

「呵,」我禮貌的說︰「那應該很好呀,裝修得很時髦吧?」

「嗯。」她說︰「很多人很喜歡,全白的。」

她夾了一塊西湖醋魚給我。

「兩年來一個人住,」她說︰「有時我是很寂寞的——」

我的心噗通噗通跳起來。她不是在暗示什麼吧?

「有時候請朋友來坐坐,」她說︰「就在去年聖誕節,我開了一個小小的派對——那時我不認識你,尊,不然一定請你——」她忽然不說下去了。

我等了半晌,忍不住問︰「後來呢?」

「我的阿姨剛巧從英國到香港渡假,她又剛巧來探訪我。」阿莉連喝幾口黃酒。

我心中覺得蹊蹺,看著她。

她是個美麗的女郎。

她深呼吸一下,然後說︰「我阿姨來的時候,並沒有打電話通知,她說過她會來看我,但我沒想到那麼早,那時才早上八點。」

「八點?派對在早上八點還沒有散?」我問。

「散是散了,但還有一位客人沒有走。」她說。

我明白了。男客人。

「我的天!」我說。

「你說得真對。『我的天!』。」她嘆口氣。

「你怎麼辦?」我問。

她又給我夾一塊火腿小棠菜。

「我怎麼辦?我身上穿著睡袍,蓬頭垢面,我只好跟阿姨說,那位在浴間淋浴的客人是我的未婚夫——我們上星期才訂的婚,我們同是香港大學的同學,他叫尊,他念中文系。我已經寫過信去通知爸媽,可能因為假期郵誤問題,他們尚未收到信件。」

「你非常聰明呀。」天下巧事倒多,那個男人跟我有很多相似之處。

「是嗎?听了我那番話,我阿姨的面色由灰白轉為紅潤。我那『客人』自浴間出來,我介紹他給阿姨認識,他們握一下手,阿姨便識趣的告辭了。」

「一切都很好呀。」我稱贊。

阿莉嘆口氣,大眼楮水靈靈地看著我,她說︰「好?我父母後天來香港,要見我的未婚夫。」

「呵?你的意思是,你們沒有真訂婚﹖」我吃驚地︰「那怎麼辦?」

「怎麼辦?」她睜大眼楮,「你問我?我正不知道怎麼辦。」

我正在吃燻田雞腿,慢慢的放下筷子。我說︰「你可以把那個尊叫出來,與他商量一下,不是勸他娶你,這倒沒有必要,可是請他幫個忙,再認一次未婚夫總可以吧?他有義務幫你這個忙。」

「尊?什麼尊?」阿莉攤攤手,「我根本不知他的名字,那天之後,我也沒見過他,人海茫茫,我難道還登報尋人不成﹖根本他不是中文系的,根本他不是叫尊,一切是我杜撰的。」

我又明白了,我的天。我的背脊發涼,那些精致的小菜全像鉛塊似的塞在我胃里,我跳起來說︰「不!我不會這麼做,我不能夠。」

「求求你。」阿莉低聲道。

「告訴你父母,你們解除婚約了。」我怒說。

「不行的,我才『訂婚』兩個月。」

「我不能幫你,對不起,雖然我身高五呎十一吋,一百四十五磅重,香港大學中文系學生,英文名叫尊,我不能幫你。潘小姐,同時你難道不覺得,一個女孩子的私生活應當檢點些﹖」

我走到櫃抬去付賬。嘩老天!三百二十余元。我回家還是得翻星座——倒的是哪一家子的霉?

岸完賬我原本想立刻離開的,但是阿莉一個人坐在那里,用手撐著頭,她的黑發如雲一般散在肩膀上。我如果不幫她,她如何渡過這個難關?

畢竟私生活如何,只是她私人的事,我何必作之師作之君地教訓她。教皇又沒封過我做聖人,我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我回到她桌子坐下。我說︰「OK,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什麼令你認為我可以過關?」

她抬起頭來,轉憂為喜,捧著我的臉深深吻一下。

她嚷︰「你這個好人!我知道你會幫我的忙,你這個好人!」

「回宿舍再講吧。」我說︰「別在公眾場所表演這種肉麻鏡頭。」

在宿舍我們作進一步詳談,自然知道她找「尊」不知找得多急,終于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合乎她的要求。她的阿姨只不過見過「尊」一面,印象相當的模糊,所以如果由我出面去見她父母,冒充一下,絕無問題,這我是相信的。

然後隔那麼一年,去封信說已經解除婚約,父母比較會原諒她的行為。

真可惜。阿莉對男女間關系視作這麼平常。

我說︰「這簡直是粵語片橋段,找別人來頂替未婚夫。」

阿莉答︰「這是英文小說橋段,粵語片才沒這麼史麥月兌。」

「得了。」我說︰「看你闖的禍,又不敢對父母直言。」我頗有點悶悶不樂。

「可是你知道中國人的腦筋︰中國女人如果單純享受性生活,便被視為婬婦,但如果為了靠山、飯票、兒女,一切又值得原諒。我父母可以原宥我與未婚夫上床,因為香港政府不久將會承認我們性關系合法化。跟別的男人﹖沒相干的男人﹖我豈不是墮落了﹖我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令他們傷心。」

我瞪著阿莉。我從來沒听過這樣荒謬與這樣真實的論調。我實在喜歡這個女孩子。

「現在听著,尊,你什麼也不用做,我們甚至不必特別親密。由你出面,請我父母吃飯,當然,付賬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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