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怎么会习惯?”我好奇。
“为什么不能?不是我说,你们那些银行里工作的女职员难道又不与大班偷鸡模狗的?”她撇撇嘴。
我哑口无言。
“但你们觉得很正常,是不是,并且觉得她们有办法——,有人撑腰到底不同,是不是?”
“是。”我承认。
她冷笑,“这些女孩子真笨,卖的是同一样东西,得不到同一样的报酬,至少我不必清晨七点半起床挤公路车到了写字楼才抛媚眼,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到公寓来一手交货一手取钱。”
我说:“你的言语很有道理,不像一般妓女。”
“妓女与银行职员一样,分各种各样的,”她说:“女秘书有女秘书的款,经理又有经理的架势。”
我忍不住笑起来。
她侧头看一看我。
“你呢,你为什么出来寻欢?”她问我。
“失恋,”我坦白的说:“心情苦闷。”
“失敬失敬,原来是位纯情小生。”她笑。
她起床穿衣服。
我说,“你来到公寓,并不知道客人是谁,怎么可能马上——”
“这是我们职业上的秘密。”她仍然笑。
“可是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说。
“不漂亮如何赚这种钱?”她扣好衣服纽扣。
“你还结婚吗?”我问。
“当然结——”她转过身子来看牢我,“你打算写一篇论文?”
我抱歉,“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你看上去是一个好女孩子。”
“谁说我不是?”她又笑。
我说:“做这行很危险。”
“放心,我不是一天接廿多次客人的。”她说:“有熟人介绍才做。”她拉开门:“再见。”
“再见。”
“有需要再找我。”她眨眨眼睛。
我在她关上门之后起床。
我觉得肮脏,而且同样寂寞。
我出门,开动车子。
她有很好的皮肤,明亮的眼睛,甜蜜的笑容,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当时我也很冲动,可是不知为什么,事后就觉得不对劲。
一进门她便说:“请先付钱、港币五百,小账可以在事后付。”
我把钱给她,她熟练地放好,然后月兑衣服。
因为她意外地漂亮,我看着非常不顺眼。
我是个幼稚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上床我就对她发生了感情。
我觉得她不应是妓女。
很明显地她是一个知识份子,从她优雅的服饰,机智的谈吐,我知道她是懂得辨别是非的人,因此她显得格外堕落,我显得特别下流。
回到家中,我用药水肥皂洗身,洗了又洗,把皮肤擦得发红。
我不该做这件事——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没有即刻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海景,欧阳问我:“怎么?心情不好?”
我不出声。
“介绍你到一个地方去散散心。九龙塘爱侣公寓,找莉莉小姐,五百元,服务好的话,小费随意。”
我没有给小费。
此刻想起来,五百元真是值得的,她不但有美丽的皮肤,连手指足趾都干净、纤细。
我心目中的妓女,多数应该胖而且黑,面目姣好也应是乡土风味,穿廉价的内衣裤,那么嫖客才能嫖得名正言顺,付钱时特别爽快。
但是这个莉莉,她穿雪白的薄,皮肤晒得蜜糖色,一把直直的乌发,雪白牙齿……我觉得人的自尊在那一刹那摧毁到零。
第二天上班,欧阳问我:“昨天销魂否?”他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
为了避免留下一生一世的话柄,我说:“我没去。”
他失望的说:“啊?没去?”走开了。
我很厌憎,不知莉莉是否有陪他睡过。
有什么关系?我想,那不过是一个妓女,干我什么事?
那夜回家,我又额外小心地淋浴。
我并没有染上任何性病。
一个月后,我的心情稍微平静,决定忘却我的初恋情人,并且参加社交活动。
我想每个人都失过恋,不见得每个人都要自暴自弃的出去酒醉灯迷地乌揽。我一定要清醒,我一定要表现得更好,我不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能像一个女郎般名正言顺地为爱情哀伤。我一定要忘记。
忘记一切。
渐渐我忘了我失恋的故事。可是我不能忘记那个妓女。理由很简单: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
我对她的印象至深。
一日父母亲要宴生意上的客人,叫我去陪。我痛恨陪客。姐姐最能干,她一次向爸说:“爹爹,你干吗不到东方舞厅去找几位小姐,别省这个钱。”
气得爸爸差点将她的名字在遗嘱内剔除。
后来自然没事。可是提起陪客,大家都视为畏途。
畏途管长途,去还是得去。
最好的拔兰地开出来,豪华的菜式一道道上,客人差不多来齐,众人谈笑风生。
我低声跟姊姊说:“这里一桌人,都是开着平治与劳斯莱斯来的。昨夜我看一套新闻片,却有越南难民因争水喝掉在海中的记录片。我很难过。”
“你算了吧。”姊姊笑,“再多愁善感,快成为林黛玉了。”我反问:“难道你没有感触?”
“感触?什么感触?”姐姐叹口气,“我们能够做什么?”
一对迟到的客人走进来,父亲起身欢迎。我看到那个女客,呆住。
姊姊说:“——能做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我张大嘴,动弹不得。
我看见了莉莉!
化了灰我都能够把她认出来,我知道错不了,这的确是莉莉……
她的眼光一时没落在我身上,我放肆地打量看她。
她穿着真丝的浅色衣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手上拿织金的晚装手袋。
案亲介绍说:“鲍先生,鲍太太。”
“久仰久仰”之声一时此上彼落。
案亲把在座客人的名字一个个念出来,轮到我的时候,我特地站起欠一欠身。
案亲说:“犬子维廉——”
我注意她的表情,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变色,随意点点头,嘴角带个讽刺的笑容。
这个笑容曾经与我共渡一个“良夜”,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低声说:“你益发进步了,乡下人似的瞪着女客,疯了吗?”
经过一顿饭时间的观察,我发誓鲍太太便是莉莉。莉莉便是鲍太太。
可是一个阔太太如何变成妓女,其中的关键我不能明白。
鲍太太不多说话,我注意鲍先生,他显然是个年少得志的贵公子,二世祖,很英俊,也很嚣张,欠缺一份气质。
他们夫妻俩感情并不好,两人很淡漠,鲍太太并没有搭讪,也不向丈夫看一眼,自顾自缓缓地喝着拔兰地。
散席后告别也是一项非常繁复的手续。
鲍氏夫妻有司机来接,开的是一辆黑色宾利。
我看着他们上了车、问父亲:“他们结婚多久?”
“三年多吧,那时接过帖于,请你去,你又不去,现在又问。”爸不耐烦。
“三年多?她真是他的妻子?”我追问。
妈妈笑道:“问得真有趣,人家结婚时新闻照全香港的报纸杂志都登出来,那还错得了?”
真可笑,那么我花五百元叫来的妓女是谁?
我找到鲍宅的电话,声明找鲍太太。
女佣人答我:“鲍太太到香港集古斋看画去了。”
我马上请假开车到集古斋。
她站在店里。
一件小小的白棉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嘉纹克连牛仔裤,她站在那里看一幅齐白石的花卉。
我像着了魔似的走向前。
“鲍太太。”我叫她。
她马上抬起头来,看见我,脸上带个歉意的微笑,仿佛不认得我,随后又好像有点记忆,因此犹豫起来,神色阴晴不定。
“你不记得我?”我问。
她收起了齐白石,跟店伙伴说:“略减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