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说:“鲍太太,你是老顾主,有什么好说的?打个九折吧。”陪着笑。
她点点头,然后转问我,“自然,你是周先生的公子,叫维廉是不是?”
“不,我不是指大前天的宴会,我是指三个月前在爱侣公寓,记得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否认。
“当然你是知道的。”我说。
她微笑,“我真的不知道,请你原谅,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我呆呆的看着她,自己也糊涂起来。
在阳光下,她的笑容只带嘲弄,不带一丝暖味。
我很心虚,我没有认错人,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人,但是我无法证明莉莉就是她。
她客气的说:“对不起,失陪。我还有好几幅画要看。”
我赌气说:“我等你,我请你喝下午茶。”
她说:“我下午没有空,另有约会。”
“那不行,我一定要跟你说话。”我蛮不讲理的说。
“我没有空。”她说。
我们僵持良久。
我恳求她:“我知道你是莉莉,你不方便承认,我明白。而我贸贸然来找你,也不应该,可是我一直不能忘记你,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你懂吗?”
“我不懂,周少爷。到不起,我实在没有空了。”
我没有办法,于是只好转头走。
那天晚上,我到爱侣公寓去找莉莉。
我紧张地等候,手中冒着冷汗。
莉莉终于来了。
但不是我见过的莉莉。我愕然。
“你是——”我说。
“五百元。”她说。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说。
“我就是莉莉。”妓女说。
“我上次见的不是你,”我说:“那个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或者因为你不是熟客,侍应生找了别的女人来也说不定。”她耸耸肩。
“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女子?”我问。
“先生!”她不耐烦,“如果你不满意,请付车费一百。”
我给她一百元。她把钞票放进手袋,便转身走了。
莉莉在什么地方?
我追问公寓的侍应生,不得要领,他们一口咬定刚才那个便是莉莉。
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回家。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她的亲友,我甚至不认识她。
但是我放不下她。
不不,不是好奇心,我只是放不下她。
案亲跟我说:“鲍先生请吃饭,我想叫你去也是白叫。”
我连忙跳起来说:“我去!谁说我不去?”
案亲投来不置信的一眼,“你肯去?”
我跟父亲到宴会。
可是我失望。鲍太太并没有出现,鲍先生独自做主人,我有种感觉,他们两夫妻的感情恐怕已在破裂边缘了。
我故意与鲍先生攀谈。
我问:“鲍太太没来?”
“她没有空,去参加弹词班了。”他悻悻然,“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她,女人真是奇怪。”
“鲍太太,雅兴好得很呀。”我说。
“如果要安慰自己的话,可以这么说。”他苦笑,“历年来她花在古董瓷器上的钱,真够瞧的。”
我点点头,“鲍太太有点冷若冰霜。”
“整个人是冰箱里取出来的,”他忍不住笑出来,“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相信我,小伙子,三思而后行,千万别往婚姻这个圈套里钻,自由多几年,同乐而不为。”
“如果找到一个理想的女郎……”我说。
他说:“我不会这么想。”他摇头,“婚后的女人都会变的。”
我说:“那你是怎么结婚的?”
“你必需承认鲍太太是个美丽的女子。”他说。
“是。”我衷心的说。
“那是主要的原因。”他说。
然后他似乎不再愿意提起鲍太太。我只好作罢。
那夜鲍先生喝醉,我把他扶上车。
案亲说:“维廉,你送鲍先生一程,他没用司机。”
“好。”我说。
“他住落阳道一号。”父亲说。
我把车开往落阳道一号。鲍先生在车上呕吐。
到了他家,我按铃。
女佣人出来应门。
我说:“鲍先生在车里喝醉了。”
女佣人连忙找人去抬他。我把车交还给司机。
鲍太太这时衣着整齐的出来,可是却一直向外走,看都不看鲍先生。
我急道:“你去哪里?我才把你丈夫送回来。”
她转头,冷冷的看着我,半晌说:“是你。”
两个男佣人扶着鲍先生入屋,他已不省人事。
我问:“你不去看看他?”
她冷冷说:“有什么好看?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发呆。
她说:“对了,你开车陪我出去喝一杯酒吧。”
“我?”我愕然。
“不是你老说要跟我喝茶?”她反问。
我跟着她走,车子驶在公路上,我与她都非常沉默。
已经不必多说了,我知道她是莉莉。她也知道我知道她是莉莉。
我把车子驶到郊外停下。她抽烟。
我说:“你还年轻,如果婚姻生活令你不愉快,你可以离婚。”
她说:“对你来说,这个世界是简单的——相爱便结婚,不爱便分手,照说一点烦恼也不应该有了。”
我问:“你有什么烦恼?是为钱吗?”
“自然。”她说:“至少我要把应得的赡养费要回来。”
“如果一点快乐也没有,要钱来干什么呢?你与鲍先生之间,连最起码人与人之间的关怀都没有,却还维持着夫妻关系,你不觉得好笑?”
她仰起头吐出一口烟,“我当然觉得好笑。”
“你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子,何必把自己困死在一个死胡同里。”我替她惋惜。
她微笑,“你还年轻,你不懂。”
“或者我是不懂,”我说:“请问你是怎么在爱侣公寓出现的?你总不会告诉我说是要寻外快吧。”
“我心中发闷,每当他出去喝酒作乐,我便客串妓女。”她忽然笑了,笑声冷酷尖锐,“我的生活跟妓女有什么不一样呢?大家还不是为了生活?”
我在那一刹间非常伤心,我把头伏在驾驶盘上,闭上眼睛,问她:“那五百元,你拿来作什么用?”
她答:“混在其他的钞票中,一起花掉了。”
“为什么糟塌自己?为了报复?”我问。
“是。”
“挑什么样的客人?多数像我这样的?年轻、没有经验,略为幼稚的男人?”
“是。”她说:“全说对了。”
“我不明白你的心理,人必需要自爱。”
她转过头去。“有时我也觉得寂寞,为了证明自己遗是一个女人……”
“这是我所听过最坏的籍口。你可以找一个情人、男朋友,都比……”我说:“我送你回去。”
“你自己一个人住?”她侧过头来看看我。
“我已经决定送你回去。”我说。
她不再讲话。
车子驶回落阳道,跑了一大半,我忽然改变心意,掉头向自己的家驶去。
我转头看鲍太太,她嘴角带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轻声说:“你不必往爱侣公寓证明你女性的魅力,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她不出声。
到家我跟她说:“你在我书房里睡,别打扰我,我明天一早要开会。”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可是不停的做着各式各样的梦,梦见自己去开门让鲍太太进房,梦见父亲责骂,甚至梦见与莉莉结婚。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闹钟响个不停。
我松出一口气,很高兴没有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我起床开门,第一件便是找莉莉。
她已经穿戴整齐,早餐端放在桌子上,她一边吃一边在看报纸。
“早。”她说。仿佛已在我家中住了半辈子。
早上不施脂粉,她看上去分外端庄。
我坐下来,“如果我有资格追求你…:.”
“你要我这种残花败柳来干什么?”她不以为然地笑,“你将来要娶一个冰清玉洁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