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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客 第12頁

作者︰亦舒

「這種事怎麼會習慣?」我好奇。

「為什麼不能?不是我說,你們那些銀行里工作的女職員難道又不與大班偷雞模狗的?」她撇撇嘴。

我啞口無言。

「但你們覺得很正常,是不是,並且覺得她們有辦法——,有人撐腰到底不同,是不是?」

「是。」我承認。

她冷笑,「這些女孩子真笨,賣的是同一樣東西,得不到同一樣的報酬,至少我不必清晨七點半起床擠公路車到了寫字樓才拋媚眼,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到公寓來一手交貨一手取錢。」

我說︰「你的言語很有道理,不像一般妓女。」

「妓女與銀行職員一樣,分各種各樣的,」她說︰「女秘書有女秘書的款,經理又有經理的架勢。」

我忍不住笑起來。

她側頭看一看我。

「你呢,你為什麼出來尋歡?」她問我。

「失戀,」我坦白的說︰「心情苦悶。」

「失敬失敬,原來是位純情小生。」她笑。

她起床穿衣服。

我說,「你來到公寓,並不知道客人是誰,怎麼可能馬上——」

「這是我們職業上的秘密。」她仍然笑。

「可是你長得這麼漂亮——」我說。

「不漂亮如何賺這種錢?」她扣好衣服紐扣。

「你還結婚嗎?」我問。

「當然結——」她轉過身子來看牢我,「你打算寫一篇論文?」

我抱歉,「對不起,我只是好奇,你看上去是一個好女孩子。」

「誰說我不是?」她又笑。

我說︰「做這行很危險。」

「放心,我不是一天接廿多次客人的。」她說︰「有熟人介紹才做。」她拉開門︰「再見。」

「再見。」

「有需要再找我。」她眨眨眼楮。

我在她關上門之後起床。

我覺得骯髒,而且同樣寂寞。

我出門,開動車子。

她有很好的皮膚,明亮的眼楮,甜蜜的笑容,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當時我也很沖動,可是不知為什麼,事後就覺得不對勁。

一進門她便說︰「請先付錢、港幣五百,小賬可以在事後付。」

我把錢給她,她熟練地放好,然後月兌衣服。

因為她意外地漂亮,我看著非常不順眼。

我是個幼稚的男人,不知為什麼,上床我就對她發生了感情。

我覺得她不應是妓女。

很明顯地她是一個知識份子,從她優雅的服飾,機智的談吐,我知道她是懂得辨別是非的人,因此她顯得格外墮落,我顯得特別下流。

回到家中,我用藥水肥皂洗身,洗了又洗,把皮膚擦得發紅。

我不該做這件事——

那天下班的時候我沒有即刻走,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海景,歐陽問我︰「怎麼?心情不好?」

我不出聲。

「介紹你到一個地方去散散心。九龍塘愛侶公寓,找莉莉小姐,五百元,服務好的話,小費隨意。」

我沒有給小費。

此刻想起來,五百元真是值得的,她不但有美麗的皮膚,連手指足趾都干淨、縴細。

我心目中的妓女,多數應該胖而且黑,面目姣好也應是鄉土風味,穿廉價的內衣褲,那麼嫖客才能嫖得名正言順,付錢時特別爽快。

但是這個莉莉,她穿雪白的薄,皮膚曬得蜜糖色,一把直直的烏發,雪白牙齒……我覺得人的自尊在那一剎那摧毀到零。

第二天上班,歐陽問我︰「昨天銷魂否?」他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

為了避免留下一生一世的話柄,我說︰「我沒去。」

他失望的說︰「啊?沒去?」走開了。

我很厭憎,不知莉莉是否有陪他睡過。

有什麼關系?我想,那不過是一個妓女,干我什麼事?

那夜回家,我又額外小心地淋浴。

我並沒有染上任何性病。

一個月後,我的心情稍微平靜,決定忘卻我的初戀情人,並且參加社交活動。

我想每個人都失過戀,不見得每個人都要自暴自棄的出去酒醉燈迷地烏攬。我一定要清醒,我一定要表現得更好,我不能令親者痛仇者快。

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我不能像一個女郎般名正言順地為愛情哀傷。我一定要忘記。

忘記一切。

漸漸我忘了我失戀的故事。可是我不能忘記那個妓女。理由很簡單︰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子。

我對她的印象至深。

一日父母親要宴生意上的客人,叫我去陪。我痛恨陪客。姐姐最能干,她一次向爸說︰「爹爹,你干嗎不到東方舞廳去找幾位小姐,別省這個錢。」

氣得爸爸差點將她的名字在遺囑內剔除。

後來自然沒事。可是提起陪客,大家都視為畏途。

畏途管長途,去還是得去。

最好的拔蘭地開出來,豪華的菜式一道道上,客人差不多來齊,眾人談笑風生。

我低聲跟姊姊說︰「這里一桌人,都是開著平治與勞斯萊斯來的。昨夜我看一套新聞片,卻有越南難民因爭水喝掉在海中的記錄片。我很難過。」

「你算了吧。」姊姊笑,「再多愁善感,快成為林黛玉了。」我反問︰「難道你沒有感觸?」

「感觸?什麼感觸?」姐姐嘆口氣,「我們能夠做什麼?」

一對遲到的客人走進來,父親起身歡迎。我看到那個女客,呆住。

姊姊說︰「——能做什麼呢?」

我沒有回答,我張大嘴,動彈不得。

我看見了莉莉!

化了灰我都能夠把她認出來,我知道錯不了,這的確是莉莉……

她的眼光一時沒落在我身上,我放肆地打量看她。

她穿著真絲的淺色衣裙,脖子上掛著一串珍珠,手上拿織金的晚裝手袋。

案親介紹說︰「鮑先生,鮑太太。」

「久仰久仰」之聲一時此上彼落。

案親把在座客人的名字一個個念出來,輪到我的時候,我特地站起欠一欠身。

案親說︰「犬子維廉——」

我注意她的表情,可是她一點也沒有變色,隨意點點頭,嘴角帶個諷刺的笑容。

這個笑容曾經與我共渡一個「良夜」,我怎麼可能忘得了。

姐姐低聲說︰「你益發進步了,鄉下人似的瞪著女客,瘋了嗎?」

經過一頓飯時間的觀察,我發誓鮑太太便是莉莉。莉莉便是鮑太太。

可是一個闊太太如何變成妓女,其中的關鍵我不能明白。

鮑太太不多說話,我注意鮑先生,他顯然是個年少得志的貴公子,二世祖,很英俊,也很囂張,欠缺一份氣質。

他們夫妻倆感情並不好,兩人很淡漠,鮑太太並沒有搭訕,也不向丈夫看一眼,自顧自緩緩地喝著拔蘭地。

散席後告別也是一項非常繁復的手續。

鮑氏夫妻有司機來接,開的是一輛黑色賓利。

我看著他們上了車、問父親︰「他們結婚多久?」

「三年多吧,那時接過帖于,請你去,你又不去,現在又問。」爸不耐煩。

「三年多?她真是他的妻子?」我追問。

媽媽笑道︰「問得真有趣,人家結婚時新聞照全香港的報紙雜志都登出來,那還錯得了?」

真可笑,那麼我花五百元叫來的妓女是誰?

我找到鮑宅的電話,聲明找鮑太太。

女佣人答我︰「鮑太太到香港集古齋看畫去了。」

我馬上請假開車到集古齋。

她站在店里。

一件小小的白棉T恤,一條洗得發白的嘉紋克連牛仔褲,她站在那里看一幅齊白石的花卉。

我像著了魔似的走向前。

「鮑太太。」我叫她。

她馬上抬起頭來,看見我,臉上帶個歉意的微笑,仿佛不認得我,隨後又好像有點記憶,因此猶豫起來,神色陰晴不定。

「你不記得我?」我問。

她收起了齊白石,跟店伙伴說︰「略減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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