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东京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电话,心里盘算,待我回家,姚永钦可能已经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与电报,声明如果第七天再没有回音,人也跟着来。
我一笑置之。
闲时与工作人员逛遍大街小巷,度过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欢日本,但不会对它颠倒,这块地方的人民动不动对别人的文化疯狂,大大打折扣,这样没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够这样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来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见过纽约,袁祖康说的,一个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不行,始终我是标格利屋的人,否则不会得到这么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钦赶到。
正逢我购买礼物回来,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倒是比意料中欢喜。
他说他思念我,过去十天内并无约会其他女子,说得像是什么特别的恩典,对他来讲,真是不容易。
“工作还没有结束?”他问。
“明天最后一天。”
“让我们结婚吧,我来接你回去。”
“告诉我一个应结婚的理由。”
“世上男人长得比你高的实在不多,起码你在日本不会找得到。”
姚永钦就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以为浪漫便是一顿好的烛光晚餐,然后开了音乐跳慢舞的人。
母亲比我幸运,她还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们这一代,不但找不到负责的男人,连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绝无仅有。
有时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会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确在这么做。
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随时可以买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几块钱一只,杯子全不成套,已经不讲究这些细节。
唯一旧貌便是每天插花,只要是白色的香花。
莫非是反璞归真了,连男朋友都选性格简单,不大有头脑的,我这样嘲笑自己。
马小姐说,放一阵子假,让心灵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特地去纽约看袁租康,他很颓丧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声,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体重减掉一半,头发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
我忍受不住,站起来说:“我去找律师来同他们说话。”
他按住我。“嗨嗨嗨。”勉强地笑。
他告诉我他想念我。
我何尝不是。
“宝贝,你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你很快便会出来,祖康,我们再结婚,我还没有老,我们可以再度大施拳脚。”
“我不知道,承钰,我生活荒唐,不是一个好丈夫。”
“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灵魂在什么地方。”我说。
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寻常的神气,使我有不祥的预兆。
“你就快可出来,我与律师谈过,不要担心,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我不响。
“你原不必这么做。”
“袁祖康,你老了,噜里噜苏只有一句话。”
“我会报答你。”
离开那里,我把身体靠在墙角,要好一会儿才透得过气来。
记得碰见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岁,只觉得他风流潇洒,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
第九章
他一直对我不错。
我再去见律师,为接他出来作准备。
正在进行保释手续,消息传来,袁祖康在狱中自杀身亡。
我与律师都大表震惊,像是平地起了一个忽喇喇的旱雷,震聋了他,震呆了我。
完全没有理由。
并不是大案,亦非死罪,出来之后,即使不能恢复旧观,也不愁生活。算一算,他只得三十六岁。
深深的悲哀之后,是无边沮丧。我成日说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律师劝我去见心理医生。
袁祖康的葬礼再简单没有,由监狱处代办,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到。
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墓园里有夏季最后的玫瑰,熟透后的香气似水果味道,十分醉人,只得我同律师看着他落葬。
当年的袁祖康虽不致一呼百诺,却也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盛况我看见过,如今落得如此凄清下场。我为他不平,抬起头,看着太阳,直至双目刺痛,而葬礼已经完成。
这次之后,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都会来,它太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而且它办得到。
正如我们所料.袁祖康什么也没留下来,我俩以前住饼的,在三十街的公寓,早由房东租给别人。是我不好,我不应在不适当的时候同他离婚,我应留在纽约市,天天去探望他,鼓励他生存下去。
在这种时候,姚永钦送过来的鲜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对比。我问律师张伯伦:“酒店房间像不像殡仪馆?”
那天早上,我正收拾,预备回家。
律师却来找我,说:“慢着。”
“什么事?”我是清白之身,何惧夜半敲门。
“袁祖康有东西留给你。”
“他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原来有物存放在银行,立明遗嘱,在他去世后,交予你,而当你有什么事,则予以开启。”
“开启?是什么,一只盒子?”
“不,是两只密封的大型牛皮纸信壳。”
“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既然是给我的东西,让我看看。”
“不在我们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袁祖康袁祖康,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叹了一口气,死者为大,我只得跟张伯伦走。
途中张伯伦忍不住问:“对于袁氏,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扪心自问,知道多少?一点也不知道。真抱歉,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
他在什么地方出生,在何处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缓笕起,我皆一无所知,甚至他与什么人来往,我也不甚了了,因为,正如他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一切都不重要。
我关心他,如对一个朋友,而我从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视袁租康。
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对我不薄,他欣赏我的姿色,捧高我,将我放在台上。
这些年来,他总是哄着我,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无时无刻不挖空心思地骗着我,好让我下台。当时或者不察,现时却深深感激,他从不使我难堪。
袁祖康委任的律师出来见我们时,面色凝重。
客套介绍证明身份之后,我问他要那两份东西。
“它不在我们写字楼。”
我扬起一道眉毛。
“它们太重要,我们将之锁在泛亚银行的保管箱,由一个职员及阁下联同签名方可取得。”
任凭是谁到这个关头也会问:“到底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但这封信对你或许有帮助。”
是袁祖康的字迹。他不能写中文,用的是英文。
握着他的信,我不禁微笑,祖祖祖,你不愧是个好舞伴,舞步竟有这么多花式,叫人眼花缭乱。
我拆开信。
“承钰,我把两只信封留给你,但你必需牢牢记住,不要管它里面装的是什么,千万不要试图拆开它们,有人会来向你购买它们,律师会代你开价。永远爱你,祖。”
签署的日子,正是他死亡前一日。
这是他的遗嘱。
“买主来过没有?”我问。
“还没有。我们会与张伯伦先生联络。”
“谢谢你。”
我们离开事务所。
“每只信封值多少?”我问。
张伯伦说了个价钱。
我不相信耳朵,随即明白了,“这是勒索,张伯伦,我知道信封里是什么。”我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