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教授说:“来,我们到杨家去。”
回到家楼下,本才感慨万千。
她伸出小小的手,在花盆底部模到锁匙,与何世坤上楼开门进去。
何世坤一见地方那么明亮宽敞,便喝一声:“不愧是艺术家家居。”
本才苦笑。
一抬头,发觉情况有变。
啊墙上几幅名家版画全部不见了,被人摘下。
何世坤何等伶俐,马上问:“不见了东西?”
本才点点头。
除了她,只有马柏亮有锁匙。
“是马柏亮吧?”何教授立刻得到结论。
本才看看空墙,一个个淡淡四方影子,像是哀悼怀念失去的画,死亡的感情。
何世坤不忿,“明明也是个世家子,怎会如此不堪。”
花费阔绰惯了,上了瘾,停不下来,不得不到处搜刮来花,没有人路,只得拐骗。
“我替你报警。”
“不。”本才写:“都是身外物,随它去吧,请罗律师叫人来换把锁就好。”
何教授叹口气,“你说得很对。”
本才四处查查,打开衣柜,数一数衣物,全部无恙,她的画笔画纸草稿,都分文不动。
也许,在整件无妄之灾中,最大得益便是叫她看清楚了马柏亮为人。
那几幅版画,出售之后,足够他喝一年上佳红酒了,以后如何?之后再说吧,马柏亮一定还有办法。
本才轻轻躺在床上,无比惬意。
“本才。”问世坤坐到床沿,“你打算怎么样?”
本才无奈地说:“长大。”
何世坤笑了,“真佩服你仍然维持幽默感。”
“教授,你有否科学解释?”
“对不起,我没有。”
“以往可有类此个案?”
“我诊治过一个男孩子,自六岁起他就觉得他是五四时期一个著名的诗人。”
本才纳罕,“是想飞的那位吗?”
“正是。”
“呵,”本才笑,“果真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可以回忆到与女伴在欧洲古国赏月的浪漫情景。”
“结果呢?”
“他父母决定把他带到美国诊治。”
“失去联络?”
“是,那种个案,在心理学上,不过归类于妄想症。”
“啊。”
“最普通的症候,不外是普通人妄想自身是个美女,或是位作家,不算严重,比比皆是,可是,你显然是例外,有什么人会故意妄想她是个平凡的杨本才呢。”
本才一听,悻悻然跳起来,“喂,谢谢你。”
何教授笑了。
“我也是个天才呢。”
“你是父母造就的天才。”
“什么?”
“真正的天才浑然天生,毋需栽培,自然而然,做出他要做的事业,亦不觉任何压力,你那种,是所谓次等天才,由鞭策引导终于达到目的一小部分,你觉得我的分析可有道理?”
本才目定口呆。
说到她心坎里去。
“而你也并不感激父母的一片苦心,可是这样?”
本才不语。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刻意经营,越是失望。”
本才叹口气,写下“如到渠成”四字。
“是。”教授说,“真正属于你的爱情不会叫你痛苦,爱你的人不会叫你患得患失,有人一票就中了头奖,更有人写一本书就成了名。”
本才低头不语。
“凡觉得辛苦,即是强求。”
本才说:“教授的话里都好似有个真理。”
教授笑了,“来,我们回诊所去,这里叫罗律师来换锁。”
“值钱的东西早已搬空。”
“不见得,说不定有人会连家俱电器都抬走,杨本才昏迷不醒,我们需好好照顾她。”
本才感动,“可是,我同你并不认识。”
“那有什么关系,路见不平,见义勇为。”
教授牵起她的手离去。
王振波在诊所一边等一边急得团团转。
看到何教授跌足,“走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留言。”
何世坤讶异,“这是为担心我的缘故吗,何其荣幸。”
“你是大人,我不担心。”
何教授立刻对本才说:“瞧,是为着你呢。”
本才轻轻答:“不,是为小加乐。”
王振波蹲下说:“终于会讲话了,可是没人听得懂,加乐,加把劲。”
何世坤问王振波:“辞去工作后,生活如何?”
“不知多充实。”
“不是真的。”
“世坤,你应该试一试,时间收为己用,不知多高兴。”
“你不觉浪费?”
“我正在车房做一具百子风筝,打算明春与加乐去公园放晦气,欢迎你来观赏。”
“王振波,你永远叫我惊讶。”
王振波说:“明年春季,加乐便八岁了。”
本才颓然,不不不,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在这之前,她从不觉得做杨本才有什么好,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灵魂住在自己的躯壳里,有多么舒惬。
“加乐,我们回家休息吧。”
傍晚,王振波有事出去,翁丽间在书房见客。
本才趁没有人,走进车房,看到王振波那只正在研制中的百子风筝,它搁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原来是一个个小孩的图像,用尼龙绳串结在一起,足足一百个之多,放起来,宛如一条长练,一定漂亮得无与伦比。
两边还结有排穗,响铃,蔚为奇观。
本才爱不释手。
“原来你在这里。”
本才转头,见到翁丽间。
本才很想知道她的事,旁敲侧击是不礼貌行为,欲知究竟,不如直接问当事人。
她在长凳坐下。
翁丽间走近坐在她身边。
她轻轻捧起女儿的小面孔,揉了一会儿,拥在怀中,呢喃道:“加乐几时陪妈妈聊天?”
做孩子所付出最沉重代价之一是要任由长辈们搓揉,脸颊与手臂都得奉献出来以供肆意拿捏。
本才发誓她若恢复自身,一定不再碰孩子们的面孔四肢。
孩子们也有肢体私隐权。
凭什么大人可以随意看幼儿洗澡?
还有,强吻更是常见行为,有无想过,实在过分无礼。
翁丽间忽然诉起苦来:“我同王振波不得不分手了。”
本才实在忍不住问:“为什么?”
翁丽间一怔,苦笑答:“连你都问为什么,不,我们不是一对好夫妻。”
她抬起头,想一想,“我俩经过太多,伤痕太深,加乐,大家都觉得牺牲得不值。”
本才恻然。
“我们认识之际十分年轻,毫无顾忌地恋爱,我俩二十四小时融在一起,看不见对方就坐立不安,我对他说:‘无论以后怎么样,我都不会再爱一个人,比爱你更多。’”
本才轻轻呵地一声。
那也不枉这一生了。
翁丽间笑,“加乐,你好似听得明白呢。”
本才笑笑,不置可否,想知得更多,惟一方法是只听不说。
“可是那样燃烧,是何等劳累伤身,最后还是分手了。”她掩着脸,“那年我二十岁,被送到美国读书,我过了极之散漫的一段日子。”
本才月兑口说:“自暴自弃。”
“加乐,你说什么?”
翁丽间正想讲下去,佣人推门进来,“太太你在这里,国生银行黄经理来了。”
翁丽间只得站起来,苦笑说:“你看,加乐,现在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钱搬来搬去,学五鬼搬运。”
本才骇笑。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只百子风筝。
翁丽间刚开始讲她的故事,每个人都是一则传奇,本才愿意聆听。
原来一个户口的存款多到某一程度,银行会得派专人上门侍候。
翁丽间吩咐这个那个之际,本才觉得乏味,便溜到园子外边散步。
保姆随即追出来,“加乐,天气冷,快回来。”
她力气很大,硬是将本才拉进屋内。
本才挣月兑,往楼上跑去。
保姆直追过来,抱怨道:“加乐,你又疯了。”
本才生气,这才知道加乐受了多大委屈,因智力有残疾,她完全不能保护自己,随便谁派一个罪名下来,即可治得她服服帖帖,错的永远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