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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我不愛 第12頁

作者︰亦舒

何教授說︰「來,我們到楊家去。」

回到家樓下,本才感慨萬千。

她伸出小小的手,在花盆底部模到鎖匙,與何世坤上樓開門進去。

何世坤一見地方那麼明亮寬敞,便喝一聲︰「不愧是藝術家家居。」

本才苦笑。

一抬頭,發覺情況有變。

啊牆上幾幅名家版畫全部不見了,被人摘下。

何世坤何等伶俐,馬上問︰「不見了東西?」

本才點點頭。

除了她,只有馬柏亮有鎖匙。

「是馬柏亮吧?」何教授立刻得到結論。

本才看看空牆,一個個淡淡四方影子,像是哀悼懷念失去的畫,死亡的感情。

何世坤不忿,「明明也是個世家子,怎會如此不堪。」

花費闊綽慣了,上了癮,停不下來,不得不到處搜刮來花,沒有人路,只得拐騙。

「我替你報警。」

「不。」本才寫︰「都是身外物,隨它去吧,請羅律師叫人來換把鎖就好。」

何教授嘆口氣,「你說得很對。」

本才四處查查,打開衣櫃,數一數衣物,全部無恙,她的畫筆畫紙草稿,都分文不動。

也許,在整件無妄之災中,最大得益便是叫她看清楚了馬柏亮為人。

那幾幅版畫,出售之後,足夠他喝一年上佳紅酒了,以後如何?之後再說吧,馬柏亮一定還有辦法。

本才輕輕躺在床上,無比愜意。

「本才。」問世坤坐到床沿,「你打算怎麼樣?」

本才無奈地說︰「長大。」

何世坤笑了,「真佩服你仍然維持幽默感。」

「教授,你有否科學解釋?」

「對不起,我沒有。」

「以往可有類此個案?」

「我診治過一個男孩子,自六歲起他就覺得他是五四時期一個著名的詩人。」

本才納罕,「是想飛的那位嗎?」

「正是。」

「呵,」本才笑,「果真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可以回憶到與女伴在歐洲古國賞月的浪漫情景。」

「結果呢?」

「他父母決定把他帶到美國診治。」

「失去聯絡?」

「是,那種個案,在心理學上,不過歸類于妄想癥。」

「啊。」

「最普通的癥候,不外是普通人妄想自身是個美女,或是位作家,不算嚴重,比比皆是,可是,你顯然是例外,有什麼人會故意妄想她是個平凡的楊本才呢。」

本才一听,悻悻然跳起來,「喂,謝謝你。」

何教授笑了。

「我也是個天才呢。」

「你是父母造就的天才。」

「什麼?」

「真正的天才渾然天生,毋需栽培,自然而然,做出他要做的事業,亦不覺任何壓力,你那種,是所謂次等天才,由鞭策引導終于達到目的一小部分,你覺得我的分析可有道理?」

本才目定口呆。

說到她心坎里去。

「而你也並不感激父母的一片苦心,可是這樣?」

本才不語。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刻意經營,越是失望。」

本才嘆口氣,寫下「如到渠成」四字。

「是。」教授說,「真正屬于你的愛情不會叫你痛苦,愛你的人不會叫你患得患失,有人一票就中了頭獎,更有人寫一本書就成了名。」

本才低頭不語。

「凡覺得辛苦,即是強求。」

本才說︰「教授的話里都好似有個真理。」

教授笑了,「來,我們回診所去,這里叫羅律師來換鎖。」

「值錢的東西早已搬空。」

「不見得,說不定有人會連家俱電器都抬走,楊本才昏迷不醒,我們需好好照顧她。」

本才感動,「可是,我同你並不認識。」

「那有什麼關系,路見不平,見義勇為。」

教授牽起她的手離去。

王振波在診所一邊等一邊急得團團轉。

看到何教授跌足,「走到什麼地方去了,也不留言。」

何世坤訝異,「這是為擔心我的緣故嗎,何其榮幸。」

「你是大人,我不擔心。」

何教授立刻對本才說︰「瞧,是為著你呢。」

本才輕輕答︰「不,是為小加樂。」

王振波蹲下說︰「終于會講話了,可是沒人听得懂,加樂,加把勁。」

何世坤問王振波︰「辭去工作後,生活如何?」

「不知多充實。」

「不是真的。」

「世坤,你應該試一試,時間收為己用,不知多高興。」

「你不覺浪費?」

「我正在車房做一具百子風箏,打算明春與加樂去公園放晦氣,歡迎你來觀賞。」

「王振波,你永遠叫我驚訝。」

王振波說︰「明年春季,加樂便八歲了。」

本才頹然,不不不,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在這之前,她從不覺得做楊本才有什麼好,現在才知道,自己的靈魂住在自己的軀殼里,有多麼舒愜。

「加樂,我們回家休息吧。」

傍晚,王振波有事出去,翁麗間在書房見客。

本才趁沒有人,走進車房,看到王振波那只正在研制中的百子風箏,它擱在寬大的工作台上,原來是一個個小孩的圖像,用尼龍繩串結在一起,足足一百個之多,放起來,宛如一條長練,一定漂亮得無與倫比。

兩邊還結有排穗,響鈴,蔚為奇觀。

本才愛不釋手。

「原來你在這里。」

本才轉頭,見到翁麗間。

本才很想知道她的事,旁敲側擊是不禮貌行為,欲知究竟,不如直接問當事人。

她在長凳坐下。

翁麗間走近坐在她身邊。

她輕輕捧起女兒的小面孔,揉了一會兒,擁在懷中,呢喃道︰「加樂幾時陪媽媽聊天?」

做孩子所付出最沉重代價之一是要任由長輩們搓揉,臉頰與手臂都得奉獻出來以供肆意拿捏。

本才發誓她若恢復自身,一定不再踫孩子們的面孔四肢。

孩子們也有肢體私隱權。

憑什麼大人可以隨意看幼兒洗澡?

還有,強吻更是常見行為,有無想過,實在過分無禮。

翁麗間忽然訴起苦來︰「我同王振波不得不分手了。」

本才實在忍不住問︰「為什麼?」

翁麗間一怔,苦笑答︰「連你都問為什麼,不,我們不是一對好夫妻。」

她抬起頭,想一想,「我倆經過太多,傷痕太深,加樂,大家都覺得犧牲得不值。」

本才惻然。

「我們認識之際十分年輕,毫無顧忌地戀愛,我倆二十四小時融在一起,看不見對方就坐立不安,我對他說︰‘無論以後怎麼樣,我都不會再愛一個人,比愛你更多。’」

本才輕輕呵地一聲。

那也不枉這一生了。

翁麗間笑,「加樂,你好似听得明白呢。」

本才笑笑,不置可否,想知得更多,惟一方法是只听不說。

「可是那樣燃燒,是何等勞累傷身,最後還是分手了。」她掩著臉,「那年我二十歲,被送到美國讀書,我過了極之散漫的一段日子。」

本才月兌口說︰「自暴自棄。」

「加樂,你說什麼?」

翁麗間正想講下去,佣人推門進來,「太太你在這里,國生銀行黃經理來了。」

翁麗間只得站起來,苦笑說︰「你看,加樂,現在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錢搬來搬去,學五鬼搬運。」

本才駭笑。

她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那只百子風箏。

翁麗間剛開始講她的故事,每個人都是一則傳奇,本才願意聆听。

原來一個戶口的存款多到某一程度,銀行會得派專人上門侍候。

翁麗間吩咐這個那個之際,本才覺得乏味,便溜到園子外邊散步。

保姆隨即追出來,「加樂,天氣冷,快回來。」

她力氣很大,硬是將本才拉進屋內。

本才掙月兌,往樓上跑去。

保姆直追過來,抱怨道︰「加樂,你又瘋了。」

本才生氣,這才知道加樂受了多大委屈,因智力有殘疾,她完全不能保護自己,隨便誰派一個罪名下來,即可治得她服服帖帖,錯的永遠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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