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盼望孙毓川会出现,可是没有。
程功说得对,再拖下去,他会像一个影子,越来越淡。
但这是一个在程真心目中永不磨灭的影子。
参加完订婚礼回到家中,看见门口坐着一个英俊少年,身边放着一小件行李,像是等了有一段时间了,程真愣住。
那少年看见程真,松口气,满脸笑容,“程阿姨,你回来了。”
程真愕然,上前问:“你是谁?”
“阿姨,”少年急了,“我是赵百川的儿子小川。”
“小川,你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猛地想起,出一身汗,脸都红了,“先住姐姐房,我再替你收拾。”
少年原以为闭门羹是吃定了,谁知阿姨热情无比,又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阵子没拆信没查看传真,所以才不知道赵小川已经起程,程真暗呼惭愧。
这少年,几个星期不见,怎么又长高不少,看上去十分茁壮,程真相当欢喜。
“坐下来慢慢谈,哪一班飞机到的?母亲好吗?弟妹如何?报读哪一系?是否人住宿舍?几时开学?”
连珠炮似的问题,赵小川笑了。
程真遗憾,“姐姐今天订婚,不然叫姐姐弄东西给你吃,姐姐厨艺不错。”
“有作料否?我来做。”
“你会烹饪?”
“弟妹都由我照顾。”
“啊,那太好了。”程真松口气。
她不用服侍他,他会当家。
小川早听母亲说过这位阿姨完全不谙家务,不过人是真正好人,此刻印证了这一点。
程真对付远道来求学的孩子自有一套,经验丰富,先核对他入学文件,再检查他行李。
“明早带你去大学报到、买新衣服、以及开银行户口,对,会开车吗?”
“我还未足十八岁。”
“这里十六岁可考驾驶执照,马上学。”
小川骇笑,这位阿姨果然事事讲究效率。
她与他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语气真诚恳切,使小川深深感动。
“你母亲好不好?”
小川低头不语。
程真叹息,“多些与她通信打电话。”
“我知道,阿姨。”
年轻真好,赵小川丝毫不觉得累,他把行李全部整理出来,做了面食饱餐一顿,坐在房里看电视。
程真与他谈些风土人情,打个呵欠,倒是比他更累。
半夜起来找水喝,忘记家里有客人,看到灯光,先是吓一跳。
然后才问:“还没睡?”
小川有点不好意思,“想家。”
程真笑,“有得好想的,逐日想一点,毋须堆在今晚做,功课也一样。”
“阿姨,你可想家?”
“你说呢?”
“想。”
“猜对了,暂时,这里就是你的家,将来,结婚生子,组织真正的家。”
小川笑,“那是多长远的事。”
程真笑,年轻人都觉得三十岁已是耄耋,遥不可及,走着瞧吧。
第二天,程真带着小川到处跑,替他办妥所有手续,又选择考究些的衣服鞋袜,再陪他去理发,到下午,小川全身上下焕然一新。
回到家,教车师傅已在等候,程真说:“看你自己的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比赵小川过去十年还多。
程真也很兴奋,助人为快乐之本是句老话,却一点不错,本来意兴阑珊的她忽然又振作起来,忙得团团转,出钱出力,是种荣幸。
傍晚程功来了。
订了婚的她仍然打扮得似学生,朴素无华,见到小川,很是高兴,一见如故,讲起大学守则来,絮絮不休,程真知道她在替他打强心针。
小川得到鼓励及爱护,一口气松下来,忽然觉得疲倦,一早呼呼入睡。
剩下她们母女在客厅聊天。
程功老气横秋,“这孩子会有出息。”
程真笑,“上帝是公平的,已经剥夺赵家那么多,总有偿还。”
“我也发觉了这一点,世事古难全,这话是对的吧?”
程真用手托着头,忽然说:“董则师仍未叫我去签字离婚。”
“也许他还未考虑清楚。”
“我却已经下定决心。”
程功欷歔地问:“为什么夫妇不可一生一世相处?”
程真笑起来,“因为世上有生离死别。”
程功也笑了,“我还需努力自己的婚姻呢,少论断人为妙。”
程真像是听到什么,她侧起耳朵,“谁的车?”
程功走近窗查看,“没有车。”
她诧异,母亲在等谁?
程真忽然说:“是辆吉普车。”
程功笑道:“吉普车早已归还董则师,汤姆说他把车子卖掉了。”
程真明明听得引擎声,亲自在屋前屋后都看过,才相信那是幻觉。
程功看在眼内,不动声色,“累了,早点睡。”
“你讲得对。”
程功走后,程真仍然忐忑不安。
在电视机前,守至凌晨,忽然听见有人按铃,立刻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孙毓川。
她见了他,身心舒泰,不顾一切地拥抱他。
他俯下头,在她脖子呵气哈痒。
她想,他与她居然进展到这一地步,真正难得。
她听得自己说:“我思念你。”
他回答:“我何尝不是。”
她埋首他怀中,不欲放手。
正缠绵间,忽然有人叫她。
程真回首说:“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可是叫他的人越走越近,“阿姨,阿姨。”
她惊醒,看到小川站在她对面,原来适才一切均是南柯一梦,天色已亮,她在长沙发上睡了一宵。
她怔怔地看着小川,摹然想起杜丽娘游园惊梦,魂离肉身一事,不禁恍惚起来。
“阿姨,有人找你。”
“谁?”
“是我。”
程真转过头去,看到站在身后,笑吟吟的正是袁小琤。
不知怎地,程真惊出一身冷汗,怔怔地看着袁小琤,不知所措。
小川发觉了,“阿姨,你脸色甚差,不舒服?”
程真撑着起来问袁小琤:“什么风把你吹来?”
“我去纽约与毓川会合,碰到你的一位朋友,叫毓川替你带礼物来,我立刻自告奋勇。”
程真强笑问:“是谁呀?”
“她叫刘群。”
礼物用油皮纸包着,一大捆,一看就知道是书报杂志之类,本来最受程真欢迎,但是此刻她心绪不能归一,无心拆阅。
袁小琤倒是很风趣,说道:“礼重人意重。”
程真背脊爬满冷汗。
小川忍不住说:“阿姨,你可是病了?”
袁小琤过来,忽然亲呢地替程真探一探热,程真避都避不过。
只听得袁小琤笑说:“唷,额角滚熨,要快看医生。”语气十分愉快。
程真忽然明白了,袁小琤一点都不糊涂,她什么都知道。
程真怔怔看着她。
“毓川与我,下星期在台北见面。”
这时,连赵小川都发觉客人来意不善,他虽然不知首尾,可是也懂得说:“这位女士,我阿姨有点不舒服,改天再招呼你。”
袁小琤仍然笑吟吟,“不用客气,我们是邻居,改天再见。”她清脆地笑。
袁小琤转头向大门走去。
小川关上门歉意地说:“阿姨可是我不应放她进来?”
“不,”程真说,“不关你事。”
她欲站起来,可是双腿发麻,接着,眼前也黑了,人很镇静很清醒,身体却渐渐软倒在地。
小川急急过去扶她。
程真已不省人事。
醒来之际身在医院。
知觉一点一点恢复,却无力说话。
坐在床沿的正是那大孩子赵小川,好人有好报,小川即时报恩,照顾阿姨。
程真一醒,仪器立刻响起,看护随即进来。
小川握住她手,“阿姨,我马上去通知姐姐。”
程真颔首,小川立刻出去叫人。
看护微笑,“你今天怎么样?”
程真张嘴,喉咙沙哑,“很好,发生什么事?”
“肺炎,已不碍事,一星期后可以出院。”
程真十分遗憾,“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