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
王裕进吁出长长一口气。
他原本可以告辞,但却一直坐著,茶都凉了,仍然不走。
这曾经是他的家,只住了几个月,几乎连洗手间在哪个角落都已经忘记。
他心里还有一件事。
半晌,他问:“你可是有了别人?.”
素球失笑,“你以为是励志电影或小说?失婚妇人一下子遇到更理想的人,过着比从前幸福百倍的生活,不不不,我打算独自抚养小穗。”
“那么,你以后——”
素球不想多说。
镑人有各人的命运,她今日纯谈手续问题,她不想诉苦,王裕进也不是诉苦的对象。
“我的话已经讲完。”
他忽然道歉,“素球,对不起。”
素球嗤一声笑出来,送前夫到门口。
王裕进离去。
素球吩咐佣人收拾他的衣服杂物,装箱送到慈善机关。
一个上午办妥许多事,素球对自己的办事能力另外有新的估计。
中午,素珊得到消息赶了来。
“姐姐,恭喜你。”
“你又来揶揄我。”
“我由衷替你高兴,区律师已把好消息告诉我。”
“这还算是好消息?”
“怎么不是,从此你可摆月兑阴影重新开始。”
素球感喟,“以后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噫,姐姐,人生充满意外,越是无心,越有奇遇。”
素球不出声。
“王裕进从此少了你这个挡箭牌,他可烦了,听说冯妙屏不放过他,搞得身败名裂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你看你高兴得那样子。”
素珊不以为然,“我干吗要大方,我看过你的眼泪。”
“没事了,早就干了。”
素珊说:“冯妙屏要求赔偿千万。”
“真傻,钱有什么用。”紊球唏嘘。
“忍声吞气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
“拉扯著越坠越深,尸骨无存,真不值得。”
“我们出去喝茶。”
素球想起,“我要替小穗买鞋子。”
“一起去,我陪你。”
数天之内就办好所有手续,素球母女如常生活,素珊仍然时时来陪她们。
她带来更多新玩意。
“看,小穗,最轻便的卫星电话。”
“阿姨有无线电脑鼠。”
“这是一只知道你叫甚么名字的洋女圭女圭。”
那具摄录映机,已丢到一边,不大理睬了。
她父亲送的生日礼物更放在一角从来不碰,她们对玩具的态度是“会做什么?”光是坐著不动的无声玩偶才不稀罕。
素球自嘲:她之所以遭到淘汰,也是因为不够精采。
玩具屋里一家三口永恒长相厮守,现实不是这样,现实比较残酷。
素球取起摄录映机把玩,自镜头看出去,世界十分奇异,充满新鲜。
玉手
所有的悲剧都在刹那间发生,周素亭教授遭遇的是一场车祸。
并不是她的错,清晨,她约了学生在图书馆等,一个醉酒驾驶者刚回家,他超速切线,为著闪避迎面而来的货车,他驶到对面,与素亭的车撞个正著。
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素亭却记得很清楚,偶然还会自噩梦中惊醒。
她的车子翻滚两下,她被夹在表板与座位之中,安全袋已经弹出,但是她不能动弹。
头脑十分清醒,忽然不甘心,“妈妈!”她大声叫,就这样完了吗,还有许多事未做,本来打算在明春做新娘呢。
然后,油箱爆炸了。
素亭不觉得痛,但感到热力直逼全身。
这时,忽然有人发狂地试图把她拖出车厢。
她夹得很紧,但是那人不放弃,用一支铁器大力敲击扭曲的车厢,终于,他喘息着不顾一切把素亭拉到马路中央。
素亭失去知觉,她没听到车子爆炸。
看,三言两语就把影响周素亭一生的意外交待过了。
她在医院苏醒。
睁开双眼,看见男朋友冯灼规的面孔。
素亭放心了,“我还活著。”
“是,你无恙。”灼规轻吻她的脸。
“发生什么事?”
灼规忽然落下泪来,“我永远爱你。”
素亭恻然~想伸手出去替灼规拭泪,她的右臂打了石膏,只得伸出左臂。
素亭瞪大了双眼,呵,她没有左手,左手齐肘之下,一无所有,裹著纱布。
她尖叫起来。
当值的苏医生抢进来替素亭注射。
“周小姐,失去手臂已是不幸中万幸,请镇静下来,你很快会康复,可以过正常日子。”
素亭迅速噤声,理智与修养教她接受现实,她叹口气。
冯灼规与苏医生也深深吁出一口气。
除出失去左小臂之外,素亭一头头发也全烧光,脸颊需要植皮。
这些表面创伤在两年后全部痊愈,素亭也装上精密义肢,左手运作如常。
婚礼只延迟了五个月。
冯灼规仍然爱她,她也不觉自卑。
不过,从此素亭再也没有开过车。
她有极大恐惧,不能面对驾驶盘。
冯灼规十分体贴,每日往返接送素亭上下班。
心中有无阴影?当然有,但是周素亭一直以理智控制得好好。
当日冒险救她出险的是一位当值的警察,他因此获得英勇奖章,并且,也成为周素亭及冯灼规的朋友。天
肇事的醉酒驾驶人也获得法律制裁,事情似乎已经平息。
素亭仍然在大学教书,她养成了戴手套的习惯,电子义肢戴著手套,更不易发觉。
最介怀的人,反而是素亭本人。
有时,独自在家,她会除下假手,不发一言,凝视伤臂良久。
以后,余生,都得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
并且,得像无事人一般,感激上苍。
一日,冯灼规提早下班,神情兴奋,声音几乎颤抖。
“素亭,素亭,过来,我有话说。”
素亭自电脑桌前抬头笑道:“升级了?”
“你且听我细说。”
素亭说:“洗耳恭听。”
“今日,苏家杰医生来找我。”
苏家杰便是当日诊治她的医生,素亭静了下来。
“他披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紊亭勉强地笑笑,“说来我听。”
“苏医生说:断肢可以再续。”
董亭一时不明白,“可是我的左手早已烧毁,不能保存。”
“素亭,你看,”冯灼规取出剪报,“法国利昂医院一组国际医生成功续肢:经过一项历时十三小时手术,某纽西兰商人成功获得他人捐赠的手臂,运动自如,同截肢前毫无不同。”
素亭呆住。
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段新闻,医学昌明超新,已达不可思议地步。
“苏医生问你可愿一试。”
“什么?”
“素亭,该组医生愿意再作一次实验。”
素亭觉得匪夷所思,“那我岂非成为科学怪人》.”
“同移植眼角膜或心脏没有分别。”
素亭忽然笑,“移植别人的手?”
“是。”
“谁的手?”
“愿意在死后捐赠器官的人。”
素亭骇笑,“不不不,我已接受事实,不作他想。”
灼规沉默,轻轻把手放在妻子肩上,“素亭,我想你快乐。”
素亭缓缓答:“我并非不快活。”
“可是,连你的学生都说,周教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活泼开朗。”
“年纪大了,总不能蹦蹦跳跳老十三点。”
“素亭,我知你耿耿於怀。”
“终於嫌我了。”素亭微笑调侃丈夫。
“你知道我永远爱你。”
素亭感动,与丈夫拥抱。
“为你,我会去看苏医生。”
“不,”冯灼规说:“为你自己,因为我爱你直至海枯石烂,可是,我想你一如从前那样爱自己。”
第二天,素亭去看苏医生。
医务所的空气总是比别处冷冽。
苏医生说:“你来了。”
“是。”素亭的声音非常轻。
“手术还在实验阶段,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成功,你是第三人。”
“失败如何?”
“吃一点苦,恢复原状。”
“成功呢?”
“若肌肉、神经、血管、骨骼都接驳成功,你可得回一只真正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