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说得那么诚恳,而且又从来没有谁这样称赞过我,我的眼眶渐渐冒上了泪水,我一定是发神经了,无端端的想哭。
我又喝了一口酒。
一定是这杯酒。我想,一定是它。我空着肚子喝,所以酒意特别厉害。不过我有自信我不会醉。
他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谢。"我说,"我姓谢。"
他点头。我看住他的脸,他长得很好看。三十一或是三十二。他常常穿白色。但这又有什么用?他是别人的丈夫。如果他是独身的,我或者又可以消磨一年,两年,谁知道呢?也许是一辈子。偏偏他是别人的丈夫。
然后我想到美宁的哥哥。
如果他有一半像我对面的人,情形就两样了,我运气不好。我又暗暗的吁出一口气,运气太不好了。
"你很沉默。"他说。
"绝不。"我微笑,"我说起话会把你吵死。"
"不会。你说的话,总共还不到十句。你在想什么?"
我的脸红了。怎么可以告诉他?
他笑。"不告诉我?让我一生都不晓得?"
我放下杯子,我说,"我要回去了。"
不回去干什么?坐在别人的家里,可以聊多久?我转身走出他书房的落地长窗,走到游泳池旁,向他摆摆手,我跳过了矮栅。
(十)
美宁已经回来了。我看到她有点高兴,至少我有一个谈话的人了。"美宁!"我叫她。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天失踪。"
"没有,我自己到处乱跑。"我说:"别替我担心。"
"你这个人!"她摇摇头,"别以为治安比较好就可以乱走的,走错了地方,你知道滋味。"
我想我可没有走错地方,我只是在隔壁而已。
于是我向她扮一个鬼脸,美宁瞪着我冷笑一下。
"你倒是很轻松啊,但愿你天天如此!"她讥讽的说。
我不介意,她当然应该不开心,她存心介绍哥哥给我,我拒绝得一点余地都没有,给她说上几句,似乎也蛮应该。她见我没出声,也就软下来了。
"今天晚上你很好。"她说。
"谢谢。"我微笑。
"不管怎样,"她说,"我是希望你快乐的。"
我低下头。"多么苛求,希望我快乐,你知道像我这种人——很难真正的快乐起来。"
"快乐是在乎自己的,"美宁叹一口气,"你怎么至今还不明白?如果你一直倚靠别人,那结局是可以预测的,而且有谁吃得消?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空闲?"
"好了好了,"我推她一下,"我又没碍着你什么,怎么样生活,是我自己的事。"
"但是你不快乐。"美宁坚持着。
"胡说,我不是顶快乐?"我白她一眼。
"你心里呢?"她凶狠的问道,"你心里呢?"
我不答。
"嘿!"美宁很得意的坐在我对面。
我凝视她,我心里想:难道我与你的哥哥结了婚,我就快乐了?不见得。安定的生活之后,也是永恒的无聊,我不适宜做那样一个男人的妻子,我会害他。
我不响。
我说:"这里夏天,有永远消耗不尽的太阳。"
"所有的夏天都是一样。"美宁说。
"我知道,"我说,"但是现在已经六点半了,你看太阳。"
"只有你才有那种渡日如年的感觉。"美宁说。
电话铃响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不出声。这里的电话,没有意思,不会是我的电话。
但是,美宁忽然之间一脸诧异的抬起了头。
"谢小姐?"
我也抬起了头。
她把话筒给我,我接过了。
谁?我想,"喂?"我问,"谁?"
"你对面的那个先生。"他笑道,"怎么?"
"啊。"我呆住了,"你?"
"是我,我今天晚上想请你出去吃饭,车子隔半小时在门口等你,怎么样?"
"半个小时以后?"我问。
"是"
美宁在一旁问:"谁?是谁?"她一脸的狐疑。
我只想了五秒钟,我答:"好的。"
"谢谢。"他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手犹自在话筒上,我愣着。然后我转过头,管它呢,有得开心,一开心了再说,谁还想明天,或是明天以后的事?
我告诉美宁:"我要出去跟一个朋友晚饭。"
美宁还是一个字:"谁?"
我笑。"现在没有时间,回来我一定告诉你。"
"喂!你这个人疯了?"美宁跳起来。
"没事的!"我冲上楼去,我只剩下二十五分钟了。
我回到房间拉开衣柜,我又提醒自己,我问我自己:"你真知道在做什么?即使只有一个夏天?"我关上了衣柜,在床沿坐了下来。这个夏天之后呢?这是没有结果的事。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到外国去了,他有点闷,我有点寂寞,他请我吃饭,我应该去!我真应该去?
我是这样的寂寞。我没有想到明天以后的事情,我再一次这么想,只要可以解去今天的二十四小时的寂寞,我已经很满足了,于是我走进浴室,开了龙头淋浴,洗头。
等我裹着毛巾出来,美宁坐在我的床上。
我换上了我带来的惟一裙子。头发还是湿的。
美宁绕着手。"我以为你会与我们一起吃饭。"
"对不起。"我说。
"你要借我的香水?"她问。
"不用了。"我拉上拉链,"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香水?"
"第一,跟女朋友出去,你不会这样开心。第二,我看到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门口。"
我转过身来。"你看到了?"
我很是尴尬。"对不起。"我道歉,"我想我得快点下去了,回来我慢慢跟你说。"
"谢!"她叫住我。
我看住她。
"你又要受伤了!"她嚷。
"这次不会。"我摇摇头,"我会保护自己。"
她也摇头。"看你!头发还是湿的,保护你自己,放什么屁。走吧!"
我笑了。我奔下楼。
(十一)
太阳还在。一切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他的车子停在门口,他在吸烟,刚用一只银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看见我,他没说什么,推开了车门。
我上车。
他笑了一笑,开动了车子。这是他另外一部女乃白的积架。
我惟一的裙子是白色的。他也穿白,他是永远穿白的。白得几乎透明的麻纱衬衫,长袖子。他使我忘记过去将来,这就够了,即使是饮鸩止渴,也没什么不好。
"你的衣服极好看。"他说。
我微笑。
"那是你洗发水的香昧吗?很好闻。"他说。
我的笑意更浓了。
我没有后悔出来。我根本没有时间后悔,他把车子开得很快,像箭一样的在公路上飞。我们两个人都很沉默。他的嘴角孕着笑意。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不应该责问:为什么美宁的哥哥不是他?
我的头发渐渐被风吹干了。
我们在市区吃了一点东西,我与他一直没有说什么话,我的胃口一向不好,所以我瘦。
他看着我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难得的。"
我很惊异,我抬起了头。"为什么?你觉得我奇怪?你一直觉得我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知道我结了婚,是不是?"
"是。早知道了。认识一个男人不一定要嫁给他。你怕什么?"我不客气的说。
"我当然不怕。"他笑,"我很喜欢你,所以我请你出来吃晚饭。"
"你的妻子会害怕,是不是?"我也笑,"多数做妻子的都有一个大毛病,老觉得她们的丈夫是奇货可居的人物,生怕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其实没有这种事,只要她们信自己。相信她们的丈夫,紧张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