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放照相的架子,看到了另外一张彩色照片。这是他妻子吧?短短的头发,极其美丽,化妆无异是浓了一点,但时下的美女都是这样子。她生得好看。
"我妻子。"他说,他知道我在看照片。
"她很美。"我说。
他牵牵嘴角,不出声。
大概不好意思出声称赞自己的妻子吧?
我有种感觉,她只是一般性表面化的美。但是这也已经足够了。男人的要求,通常止于此。
我觉得我留下去没有意思。我想走了,不过这间书房太文雅,两边都是书,又有一点名贵的瓷器,我在打量着。唉,一个家,完美而幸福的家。
我心中落寞的感觉越发重了。
"谢谢你招呼,我得过去了,他们会等我吃午饭的。"我放下了茶杯。
"你是他们的客人?"他问。
"是。"我点点头,"美宁是我同学。"
"如果你喜欢,可以过来游泳,欢迎。"
我笑了,他真是体贴的一个人。我点点头。
他把我送到门口,我自己过去了。
(八)
美宁问我:"我的天,你一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以为你荡失了马路呢。"
"不会,我自己走走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把认识沈先生的事情告诉她。
她哥哥坐在一旁看着我,把我看得十分不自然。
我不喜欢这种眼光,好像我住在他们家,我的举止就像一个犯人似的受限制,我是一个多心的人,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做。
我想我再住几天就打算走了。
美宁说:"你既然来了,就该到处走走,别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南东部都是好玩的地方,要不要我陪你去?"她问。
"不用了。"我说,"我是一个乏味的人,哪里都没兴趣。"
美宁的哥哥忽然搭一句腔,他说:"恐怕谢小姐嫌我们两个乏味吧?"
他自以为幽默,我可受不了,我沉了沉脸,我说:"言重了,美宁是我十数年的老朋友。我怎么会嫌她?"
这种人不会说话,偏偏比人说得多,听都听烦人,真正虽无过犯,言语无味,面月可惜,好好的一个假期,叫他在这里,给糟蹋掉了。
在他还要说话之前,我逃了上楼休息。
我想搬出去住。
美宁追上来,她说:"你不高兴了?"
"我本来就没高兴过,我有什么可值得高兴?"
"活在这世界上,就值得高兴。"美宁说,"振作起来。"
"我没有这种感觉,我爬得越用力,摔得越发重,索性不动,也无所谓。"
"这种态度是不对的。"
"美宁,劝我没用,我是无药可救的人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她文诌诌的说。
"也许是的。"我说。
"算了,你既然不爱见人,不爱走动,就随你好了。"
"谢谢,美宁。"我真正如蒙大赦似的。
"别谢我。"美宁说,"我是怕你逃走,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再勉强你,你就一走了之。"
我的脸红了。
她猜到了我的心意,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
(九)
那天傍晚,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我自然的抬起头,是美宁的邻居,让我坐车兜过风的那一位。
我向他苦笑一下。
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着落阳。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额角上有汗,一身白,这样的白裤子随意坐在石阶上,真是可惜,但是他不在乎。
饼了很久,他问:"无聊?"
我点点头。
他笑了。"你的男朋友呢?"
"我没有男朋友。"我依然没抬眼睛。
他不响了,依然看着那块草地。有一大群白鸽朝着我们飞过来,忽然兜了一个圈子又朝那边飞去了。景色怡人。然而我的兴致,说什么还是提不起来。
"你一个人?"他又问。
"是。
"你要不要过来喝一杯东西?"他看着我问。
我耸耸肩,他开始对我同情了,可怜我一个人这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情。我不要人同情我。
我想转头回屋子里去,但是回屋子里又有什么可做的?我已经睡得太多了,又看完了所有的小说。
还是跟他去喝一杯东西吧,在这个时候,我还真的需要同情,不说假的。
于是我懒洋洋的站起来,我说:"好的。"
他笑了,他走过来,我跟在他后面,他与美宁恰巧住在隔壁。太近了,我还算有点运气,还有一杯冷饮可以喝,他的客厅与书房我都来过了,那张照片仍然放在书桌上,他的妻子与两个孩子。
我拿起了照片,看了很久。他的妻子是个美丽的女子,三十岁左右,五官无懈可击。而我呢?我无意将自己比别的女人,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差劲,头发没有修已经好几个月了,扎着两条辫子,毛巾衫,粗布裤,一身汗。
我放下了照片框子,那道银边上都是我的指纹,我想我又做下尴尬的事了。
主人捧着两杯酒出来。
"你能不能喝?"他问,"怕醉不要勉强。"
我说:"我可以喝,那是什么?薄荷?"
"是的。"他递过来。
"我不喜欢薄荷。"我说,"另外一杯是什么?"
"威士忌加冰。"他略略有点讶异。"你要这一杯?"
"是。"我接了过来。
"好,你就喝这杯好了,反正冰比什么都多。"
我喝了一口。"我把手指印在照片框上了。"
"没有关系。"他微笑。
"我是闯祸胚,到别人家定打破杯子什么的。"
他真的笑了,他坐下来。"你在看这张照片?"
"是的。"我有点不好意思,乱看别人的东西,算什么?
"我的妻子。"他说:"与我的孩子。"
"我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里,他们在外国。"他说。
"我知道,美宁说过的。"我说,"你一个人在家。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加冰,威士忌的份量刚刚好。他的妻子,她在外国,他在这里记念她,她生日,他会记得,她生病,他会担心,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我呢?我心里的无聊渐渐散去,但是新的恐惧充满了我的心。
我连忙大大的喝了口酒,定一定神,差点呛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
我跌坐在椅子上。当我老了怎么办?现在距离我老还有很多日子,但我始终还是会老下来的。到时怎么办?尽避每一个人都安慰我,告诉我还会有很多机会,但是我真的怀疑,也许当我鸡皮鹤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坐在空屋子里喝威士忌加冰。别的女人总是儿孙绕膝,安度晚年了。我暗暗的叹出一口气。
"你在想什么?"他探头过来问。
"先生,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女人的恐惧。"我坦白的说。
他笑了。"叫我沈钧,我不是先生。而且你有多大,你有什么恐惧?你只是孩子。"
我几乎尖叫起来。"我?孩子?我二十二岁了。"
"看,二个二岁难道不是孩子?"他笑。
"我不但不是孩子,而且人生经验丰富,失恋多次。"
他凝视我,"真的?"
"真的。"我垂下了我的眼睛。
"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他说。
"因为我不好看?没有打扮?"我说,"是的,如果你是这样的意思,那么你说我特别,是对的。"
"不是这样,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极之诚恳的说。
我看着他。
我的感觉是奇异的,他说我漂亮,一个陌生的男人,说我漂亮,他又是别人的丈夫。做丈夫的可以称赞别的女人漂亮吗?如果他当我是孩子,是可以的,但我又不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