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肩上搭着一方手织的小披风,那种绒线已经不多见,约二十年前我也看母亲穿过,俗称丝光绒线,在颜色毛线中央一条银线织成,贪其好看,当然有点老土,不过在这个时候见到,却很温馨。
女士很好奇,不住问我一般生活情形,乘什么车住多大地方做什么工作。我从来没有这么老实过,一一作答,并且抱怨自己吃得很差,不是没时间吃就是没心情吃。
世球见我这么健谈,非常讶异。
临散席时,女士说:“你不像她们。”用嘴呶呶我其余的女同事。
我乐了。真没想到她会那么天真,不是不像我母亲的,经过那么多劫难沧桑,都是我们所不敢问的,仍然会为一点点小事发表意见,直言不讳。
我笑:“她们时髦。”
她忽然说:“不,你才时髦潇洒,她们太刻意做作。”
赞美的话谁不爱听,我一点不觉肉麻,照单全收,笑吟吟地回到楼上房间去,心想,上海人到底有眼光。
我喝着侍役冲的香片茶,把明天开会的资料取出又温习一遍,在房中自言自语。
扭开电视机,正在听新闻,忽然之间咚的一声,冷气机停顿。室内不到十分钟便燠热起来,侍役来拍门通知正在赶修,心静自然凉,我当然无所谓,但是世球他们跳得身热心热,恐怕要泡在浴白里才能睡得着。
侍役替我把窗户开了一线,我总算欣赏到江南夏之夜的滋味,躺在床上不自觉入梦。
棒很久听见大队回来,抱怨着笑着,又有人来敲我房门,一定是世球,我转个身,不去应他,又憩睡。
早上七时我被自己带来的闹钟唤醒,不知身在何处,但觉全身骨头痛,申吟着问上主:我是否可以不起来呢?而冷气已经修好了。
世球比我还要早。他真有本事。
他悄声在我耳边说:“同你一起生活过,才知道你是清教徒。”
这人的嘴巴就是这样子,叫好事之徒拾了去,又是头条新闻。
一大行人准时抵达会场。
会议室宽大柔和舒适,是战前的房子,用料与设计都不是今日可以看得见的了,桃木的门框历年来吸饱了腊,亮晶晶,地板以狭长条柚木拼成,上面铺着小张地毯,沙发上蒙着白布套子。
我抬头打量天花板,吊灯电线出口处有圆型玫瑰花纹图案,正是我最喜爱的细节。
我在端详这间屋子,世球在端详我,我面孔红了。
会议如意料中复杂冗长,三小时后室内烟雾弥漫,中午小息后,下午再继续。
华之杰一行众人各施其才,无论穿着打扮化妆有何不同,为公司争取的态度如一,每个人在说话的时候都具工作美,把个人的精力才能发挥至最高峰。
散会后大家默默无言,世球拉队去填饱肚子。
有人说这儿也应有美心餐厅。
仍然是上海菜。
便东小姐吃到糟青鱼时误会冷饭跑到鱼里去,很不开心,她在家从不吃上海菜:“样样都自冰箱取出,”她说。世球白她一眼。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我问:“今天几度?”
“摄氏三十五度。”
哗。
世球问:“心情如何?”
“很好,久久没有过群体生活,很享受。”
“是的,这么多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感觉上非常好。”
“我想到淮海路去走走。”
“明天傍晚或许会有空。”世球说。
“今天傍晚有什么不对?”
“你没有经验,今晚我们自己人要开会讨论。”
真没想到时间那么迫切,我们在世球的套房里做到晚上十二点。所有女性脸0上的胭脂花粉全部剥落,男士们的胡须都长出来,但没有人抱怨。
我们这些人真能熬,咬紧牙关死撑是英雄本色。
只有六小时睡眠,世球还自备威士忌到我房间来喝,他这种人有资格娶三个老婆,分早午晚三班同他车轮战。
我用手撑着头,唯唯诺诺,头太重,摇来晃去,终于咚地撞到茶几上,痛得清醒过来。
世球大笑,过来替我揉额角,嚷着“起高楼了”,忽然他凝视我,趋身子过来要吻我,我立刻说:“世球,你手下猛将如云。”
世球立刻缩手,大方地说:“我不会勉强你。”
我很宽慰。
“你是吃醋了吗?”
“神经病。”
“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个男同学早熟,他经验丰富,与我说过,如果女孩子肯骂你神经病,对你已经有感情了。”
我们大笑。
第二日会议很有用很有建设性,皆大欢喜,大局已定,我们回去将做初步正式图则。
世球说:“头五年一定要赚回本来,跟着五年才有纯利,这十年后资产归回当地政府,最大敌人是时间。散会。”
我一定要到淮海中路去。
世球陪着我,在这条鼎鼎大名,从前是法租界的霞飞路上踱步。热气蒸上来,感觉很奇异,世球问我,有没有可能,他父亲同我母亲,于若干年前,亦在同一条路上散过步?
他说:“从前国泰大剧院在这条路上,父亲喜欢珍姐罗渣士,苦苦省下钱去看戏。他兄弟姐妹极多,而祖父是个小职员,半生住在宿舍里,他童年很困苦。”
叶伯伯的一生与我父亲刚相反。
“要不要买些什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并没有在旅行期间购物的习惯,通常是一箱去,一箱回,看见人家什么都抓着买就十分诧异。
“我同你去吃刨冰。”世球说。
与他去到戈壁他也懂得玩的门槛,环境真的难不倒他。
菠萝刨冰既酸又甜,又有一股浓厚的香精味,不过含在嘴里过一会儿才吞,倒别有风味。
“回去吧。”世球笑,“我们还要吃晚饭。”
女同事们还是去购物了。
助手给我看她买的一串项链。真的美,全用绿宝石串成,珠玉纷陈,价钱公道,陶陶最喜欢这样的饰物,我见猎心喜,连忙问在什么地方买。但时间已晚,店铺已打烊。
幸亏助手取出另一条让给我,我才有点收获。
结构工程师找到一条丝披肩,流苏足有三十厘米长,结成网,每个结上有一颗黑色的玻璃碎米珠,东西是旧的,但仍然光鲜,一披在身上,整个人有神秘的艳光。
我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物,赞不绝口,不过不像是中国东西。物主很高兴,告诉我,那是俄国人遗落在这里的,说不定是宫廷之物。
我不敢相信,诡秘的古国,无论拾起什么都有几十年历史,一张布一只花瓶都是古董,而且保存得那么好,奇异地流落在有缘人的手中。
还有人买到镶钻石的古董表,只有小指甲那么大,机器还很健全,只不知有没有鬼魂随着它。
我们这班蝗虫,走到哪里搜刮到哪里,总有法子作乐,满载而归,我慨叹地笑了。
深夜,世球说:“在这个古老的城市住久了,不知你是否会爱上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第二天清晨我们上了飞机。
回到家,弟弟立刻找到我,我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便赶往医院。
继母眼睛肿如核桃。
我同她说:“他脾气一直坏,架子一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忍着点。”
她拉着我的手,“切片检查过了,是鼻咽癌。”
我头上轰的一声,如炸碎了玻璃球,水晶片飞溅至身体每一角落,都割在肉上,痛不可当。
啊,上主。
我握住继母的手,两人坐在医院走廊长凳上,作不了声。
饼半晌,我撇下她去见医生。
医师很年轻,很和蔼,总是安慰病人家属:“对这个症候我们很有研究,已开始电疗,幸亏发现得早,有机会”等等,我没有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