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笑连连,“一屋都是人,不过你说得对,我是没人照顾。”他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我怕继母多心,“他们要上课。你几时听过男孩子懂得服侍病人的。”
继母这些年来也练得老皮老肉,根本也费事多心,干脆呆着一张脸,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案亲依依不舍地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手如一只熨斗,我隐隐觉得不妥。
“我立刻替你安排专科,明早你一定要进院,事不宜迟。”
“你怕什么?”父亲还不信邪。
“你要休息,我明早与你联络。”
“之俊,留下来陪我说几句话,我闷得慌。”
我挤出微笑,“有什么苦要诉?”
继母不知该退出去还是该旁听,站在一旁一副尴尬相。
终于她搭讪地喃喃自语:“我去看看白木耳炖好没有。”
但是她并没有离开,我觉得她人影幢幢地靠在门外,不知想偷听些什么。
“之俊,我还有些金子。”
我微笑,“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说,该不该把两个孩子送出去?”
我故意提高声线,好让继母释疑,“那自然是要的。”
他黯然,“送他们出去也不管用,庸才即是庸才。”
我笑,“真的,我们都是庸才。”
“之俊,我不是说你。”
“爸,你要多疼他们。”
他不响。
饼很久,他说:“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再婚,在晚年生孩子,还是与母亲分手?
“你母亲,是我把她逼到叶成秋那里去的。”
“多年前的事了,爸。那一位也陪你熬了这些年,你这样说不公平。”我替爸爸拉上被子,“快快睡觉,我真的要回去了。”
说完不理三七二十一,便站起来替他关上房门。
继母躲在门角,见我出来,也不避嫌,立刻说:“之俊,只有你明白我这些年来吃的苦。”双眼都红了。
我仍然微笑,“要送他们两个出去念大学呢,还不快快加把劲用功,打算去哪里?依我看,加拿大学费略为便宜一点。”
两个弟弟露出惊喜的样子来。
我拍拍他们肩膀,“父亲是唠叨一点,心里疼你们,嘴里说不出。”
叶成秋与父亲同年,今日看来,他比叶成秋要老一倍。男人没有事业支撑,立刻溃不成军。我叹息。
他们送我到楼下。我又叮嘱几句才回家。
我与父亲的感情并不深,是到最近这几年,他才主动拉紧我。开头新娶广东女人,又一连生下两个男孩子,也就把我们母女丢在脑后。
十年后他莫名其妙又厌恶后妻与儿子,父亲的感情自私、幼稚、不负责任。
但他还是我父亲。生命最尴尬是这点。
第二天我百忙中替他找到医生,命弟弟送他进去。
弟弟向我诉苦,说父亲逼着他们去买新鲜橘子来榨汁,不肯吃现成的橘子汁。
他与母亲一般的疙瘩。也不晓得这是不是上海人的特性,也许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叶成秋就不介意喝罐头果汁。
出发那日我拖着行李匆匆赶到飞机场,别人都比我早到,也比我轻松。
酒店管理科一组全是女将,仍然窄裙高跟鞋,宁死不屈,好气概。电机工程师如蜜蜂般包围她们,煞是好看。
世球叫我,“之俊,这边。”
我才如大梦初醒,向我的助手打招呼,挽起袋子去排队。
他特别照顾我,悄声问:“都齐了?”
我点点头。
飞机在虹桥机场降落,我心有点激动:回到故乡了。随即哑然失笑,我只在故乡耽过半年,在襁褓中便离开江苏,有什么感情可言,除非是祖先的遗传因子召唤我,否则与到伦敦或巴黎有什么分别。
下飞机第一个印象是热。
我们不是不能忍受热,但到底岛上的热与内陆的热又不一样。等车的一刻便件件衣服湿得透明,贴在身上,热得你叫,热得你跳。
第二便是蝉鸣的惊心动魄,一路上“喳”——拖长声音叫,我抬起头眯起眼睛,明知找不到也似受蝉之魔法呼召,像是可以去到极乐之土。
女士们面孔上都泛起一层油,脂粉褪掉一半,比较见真功夫,都立刻买了扇子努力地扇。
冷气旅行车立刻驶至,我依依不舍地登车。
那蝉声还犹自可,空气中的浓香又是什么花朵发出来的?既不像白兰又不是玉簪。
我贪婪地深呼吸。
“香?”世球坐在我身边。
我点头。
“桂花。”
我一时没想到。鼎鼎大名的桂花,传说中香得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团的桂花。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这个地方我是来过的,莫非在梦中曾经到过这里。
车子往大东饭店要个多小时,世球在那里吹嘘:“我到全世界都要住市中心。”
女士们立刻投以倾慕神色,我暗暗好笑。也难为他,这个领队不好做,虽然叶伯伯已搭通天地线,也还得世球一统江湖。
他见我笑,便解嘲说:“最不合作的是你,之俊。”
我不去理他,心中很矛盾,看样子大东饭店一定时髦得不得了,绝不会勾起什么怀旧之幽思。
我不是不喜欢住豪华旅舍,只是先几年经济情形有所不逮,往欧洲旅行只得住小旅馆,窗门往往对着后巷,在潮湿的夏季傍晚,水手在廉价路边咖啡座喝啤酒,看到我倚窗呆望,往往会好心地吹口哨引我一笑。
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小旅馆风情,特别有亲切感,连淋浴都成了奢侈,另付五块钱租用莲蓬头一次,带着私人浴巾及香皂进去,不能每天都洗,花费不起。
我喜欢看窗外月色,喜欢在没空气调节的房间辗转反侧,喜欢享受异国风情较为低层的一面。
当然欧洲再热也热不到什么地方去。
冷气车门一开,热浪如吹发器中的热风般扑上来,逼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几位工程师哗然,纷纷发表意见。
我用手模模后颈,一汪汗。
世球笑道:“我父亲说,真正热的时候,躺在席子上睡着了,第二天起身一看,席子上会有一个湿的人形,全是汗浸的。”
女士们都笑:“罗伦斯最夸张。”
如果是叶伯伯说的,一定全是真的,我相信。
我们在旅舍安顿下来,淋浴后我站在窗前眺望那著名的黄浦江。
除却里奥热内庐之外,世界大城市总算都到过了。
世球敲门进来,我转头。
“别动。”他拿着照相机,一按快门,摩打转动,卡拉卡拉一连数声。
“干什么?”
“之俊,”世球坐下来,“你永远像受惊的小鹿。”
“因为你是一只狼。”我笑答。
“我觉得你与这里的环境配合到极点。”
“这是歌颂,还是侮辱?”
“你太多心了。”
我不去回答他。
“今天晚上我们有应酬,先吃饭后跳舞。”
我服了他,就像一些人,在游艇上也要搓麻将,世球永远有心情玩,玩玩玩玩。
“同什么人吃饭?”
“当然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跳舞我就不去了。”
“随你,”他耸耸肩,“反正我手下猛将如云。”
我既好气又好笑,他的口气如舞女大班。
我忽然问:“我们在这三天内会不会有空当?”
“你想购物?”他愕然。
“我想逛逛。”
“我与你同去。”他自告奋勇。
“这么热,你与你的猛将在室内喝咖啡吧。”
“之俊,我早说过,我们有缘,你躲不过我。”
当夜我们在中菜厅设宴请客。标准的沪菜,做得十分精致。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上海籍女士,五十余岁,仍然保持着身材,很健谈,而且聪慧,她是早期毕业的建筑师,很谦和地表示愿意向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