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频频点头。
“别低估里头专业人士的能力,他们拿问题向你开火,答得慢些都会出漏子,要取得他们的信心。”
其实我最怕突破、向前、创新。每天都是逼上梁山,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活生生逼出来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沧桑。
“之俊,你自小没有父亲照顾,不要紧,我就是你的父亲,你要什么,便对我说,我包管叫你心满意足。”
“我很心足,我已经够了。”
叶伯伯笑,“我从来没听人说够,你真傻。”
我只得傻笑。
世球这次为我真尽了力,几乎把着我的手臂来做,连开会时可能发生的问题都一一与我练习。
我为这单工程瘦很多,他却依然故我,到这个时候,我对他的态度也有明显的改变。原来各人办事的姿态不一样,像我这种披头散发,握紧拳头,扑来扑去洒狗血之辈只好算第九流,只有力不从心才会如此,人家经验老到,简直如吃豆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后天要出发,”世球说,“住三天,此行不比逛巴黎,你要有心理准备。”
别的女同事不知会带些什么行李,我光是公事上的图样用具便一大箱。
那日回到家,松口气,丑妇终于要见公婆,好歹替叶伯伯争口气,卖酒店房间要靠装修(食物科要生气了),非得替他争取百分之九十出售率不可。
第五章
我月兑下外套,看到茶几上放着封电报。
我心沉下来。
我拆开来。
“之俊,见文速复,一切从详计议。英念智。美利坚合众国加利福尼亚州九三七六二弗利斯诺城西阿拉道四三二二号第五座公寓。”
我一下子撕掉电报,撕得碎得像末滓。
我北上开会时,决不能叫陶陶在这里住。
“陶陶,陶陶。”我推开房门。
她还没有回来。
我拨电话到母亲那里。
“陶陶在吗?”我问。
“之俊,我也正找你。你父亲病了。”
我不以为意。
可以想象得到,父亲他老人家披着那件团花织锦外套,头发梳得油光水滑,靠在床上咳嗽两声,要求吃川贝炖生梨的样子。
“有没有看医生?”
“你去瞧瞧他,广东女人说得吞吞吐吐,我也搞不清楚。”
“这几天我真走不开,大后天我要跟华之杰大队去开会。”
“他说你两个月没去过,你总得抽空。”
“好,我这就去。”
“明天吧,今日陶陶带朋友来吃饭,阿一做了些拿手菜在这里。”
“谁,乔其奥?何必请他。”
“不是乔其奥,陶陶同他拆开了,你不知道?”
嗄?我的下巴要掉下来,打得火热,一下子搁冰水里了,前几天我不是还见过他们?
“那么她现在同什么人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导演。”
“谁?导演不也是个女孩子?”
“一字之差,”母亲笑,“这位是文艺青年。”
我哭丧着脸,“一天到晚换未来女婿,这种刺激受不了,这个人可不可靠?”
“你要人家做女婿,人家还未必答应呢!小朋友志同道合,走在一起,有什么稀奇?”
“我来,我马上来。”
不是她的女儿,她说得特别轻松。
我赶到娘家,只见那文艺青年早已坐在客厅当贵宾。
我瞪着他研究。
只见他剃平顶头,圆圆面孔,配一副圆圆的玳瑁眼镜,穿小领子白衬衫,灰色打折裤,小白袜,缚带皮鞋,腕上戴只五彩米奇老鼠手表,约二十七八年纪,真看不出,这么年轻就是一片之主。
“妈妈,”陶陶说,“他是许宗华导演。”
我连忙说:“你好你好。”
许导演很讶异地站起来,“这么年轻的妈妈。”
这句话开头听还有点欢喜,听熟了只觉老土,我也不以为意。
我向母亲看过去,意思是:就是他?
母亲点点头。
这小子能养妻活儿?他打扮得徐志摩那样,但有没有徐之才气?况且这个年头,才气又租不租得起两房一厅?他一年拍多少套片?每片酬劳若干?
在这一刹那,所有丈母娘会考虑到的问题都涌进我的脑海,我头皮发麻。
一个人,无论多清高多超逸,把你放在哪个位置,你就会进入哪个框框,我虽然还有资格申请做十大杰出青年,但我另一身份是陶陶的母亲,我身不由主地关怀女儿的幸福。
陶陶怎么搞的?为什么她不去跟身份正统一点的男孩子走,譬如说:教师、医生、公务员?
好不容易去旧迎新,又是这样的货色。
懊恼之余,脸如玄铁。
我发觉陶陶的装扮完全变了,以前女阿飞的流气消失无踪,现在她步入电影角色,不知从什么地方(很可能是外婆那里)找来那么多五四时期的配件,如走入时光隧道,与这位导演先生衬到绝。
母亲推我一下,“怎么呆笃笃的,坐下来吃呀,这只冬瓜鸭很合节令。”
我坐在电影小子旁边,深觉生女儿没前途,还是生儿子好,这样鬼括过的文弱书生都有我陶陶去钟意他,简直没有天理。
陶陶有点不悦,当然,她一定在想:我的母亲太难侍候,什么样的人她都不喜欢。
为着表示爱屋及乌,我夹了一块鸭腿给那小子。
陶陶面色稍霁。
你看看这是什么年代,做母亲的要看女儿面色做人。
我还得找题材来同姓许的说话。
许导演是广东人吧?怎么想到拍上海故事?是流行的缘故?别闹笑话,有现成的顾问在这里。记住三十年前的旗袍全部原身出袖,只有上年纪才剪短发。
鞋子是做好鞋面才夹上鞋底,祖宗的像决不会挂在客堂间。
说得唇焦舌燥。
然而看得出他是那种主观很强、自以为是的人,很难听从别人的意见。
我终于问:“陶陶有什么优点?说来听听。”
我女儿抢先说:“我长得美。”
我白她一眼。
导演马上说:“陶陶可爱。”
啊面的爱。我知道我太苛求,但爱一个人,不能单因为对方似只洋女圭女圭。
我暗暗叹口气,也吃不下饭,只喝半碗汤。
叶伯伯是对的,我应该走开一下,去到不同的环境,放开怀抱。
我很快告辞。坐在他们中央,像个陌生人,话不投机。
我去看父亲。
他的情况比我想象中严重得多。
不但躺在床上,头发胡须都好久没剃,花斑斑。眼袋很大,尤其惊人的是两腮赤肿,手碰上去是滚烫的。
“有没有看医生?”我失声问。
“医生说是扁桃腺发炎。”
“不会,”我说,“哪有这么严重?这要看专科。”
继母很为难,把我拉到一旁,细细声说:“钱他自己捏着不肯拿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连忙到客厅坐下,开出张现金支票,“明天就送院,一个礼拜都没有退烧,怎么可以拖下去!”语气中很有责怪之意。
继母讪讪地不出声。
两个弟弟坐在桌前写功课,也低着头不语。发育中的男孩子永远手大脚大,与小小的头不成比例,他们也是这样,只穿着底衫与牛仔裤,球鞋又脏又旧,如烂脚似的。他们各架副近视眼镜,两颊上都是青春痘。
忽然之间我替父亲难受,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拖着两个十多岁的儿子,仅余的钱,不知用来养老还是用来作育英才。
继母对父亲说:“之俊来看你。”
案亲睁开双眼,“之俊……”他喉头浑浊。
我很心痛,“你早就该把我叫来。”
“不过一点点喉咙痛。”
“之俊让你明日进院。”继母说。
“钱太多了呀。”他挣扎着还不肯。
“我这两天要出门,”我哄他,“没闲来看你,怕没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