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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记 第22页

作者:亦舒

她没有告诉辛家亮,今日搬家。

麦太太步入新居,兴奋得泪盈于睫。

承欢温柔地对母亲说:“灰尘吹到眼中去了?”

麦太太忙用手去揉双目,承欢掏出湿纸巾,替母亲拭去泪印。

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注视母亲的脸,眼角皱纹深得一个个褶,抹都抹不开,颧骨上统是雀斑,似一片乌云遮着皮肤,苍老咱然,人人都会老,不稀奇,但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结局。

承欢心中一阵难过,一个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别。

麦太太却说:“好了,还在抹什么。”

承欢这才怔怔地停下手来。

麦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门,背着众人。

承欢看到母亲熟悉微胖身型,她习惯侧身睡,那样她可以护着怀内婴儿,凡是做母亲的睡姿都一样,用整个背脊挡着世界,万一有炮弹下来,先牺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儿性命。

承欢可以想象当年她也曾躺在母怀里侧,安然入睡。

家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费,便纷纷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书抬进房中放好。

他说:“哗,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今年已足足十九岁。”

承欢不语。

在这挤逼昂贵的都会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间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个鬼脸,“迟总比永不好。”

承欢看着他笑。

“祖母其实一早住在疗养院里,财产用不着,为什么不早些发放给我们?”

承欢分析:“老人习惯抓住权力,财产乃是至大权势。”

承早颔首。

“再说,她得来这些也不容易,活着,说不定有一日用得着,怎么肯放下来。”

“那倒是真的,再问你们讨还,可就难了。”

“不过,居然积存那么多,也真亏她。”

承早讪笑,“说是钱,其实都是父亲童年与少年时的欢乐:一双鞋、一件玩具,一本新书……都给克扣起来成为老人的私蓄。”

承欢想起来,“爸一直说,他小时候老希望有一双老式滚轴溜冰鞋,可是祖父母无论如何没有买给他。”

“看,所以这笔财产其实属于他。”

“也好,属于延迟欢乐。”

麦太太打理厨房,给子女倒两杯茶,听见他们嘟嘟嚷嚷有说不尽的话,甚为纳罕。

“姐弟倒是有说不光的话题,我与手足却无话可说。”

承欢别转头来,“那是因为有人离间,”她笑,“趁离间承早与我的人尚未入门,先聊了再说。”

承早听懂了,因说:“我的女伴才不会那么无聊。”

“嘿!”

“现在女孩子多数受过教育有工作富有精神寄托,妯娌间比较容易相处。”

承欢挤眉弄眼,“是吗?”

承早推姐姐一下,把篮球塞到她怀中,“又不见你去离间人家姐弟感情。”

承欢不屑,“我怎么会去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决不图将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我要什么,问老板要,问社会要。”

承早笑,“我的女伴也一样有志气。”

麦太太说:“那真是我们麦家福气,麦家风水要转了。”

语带些微讽刺之意,可是他们姐弟并不介怀。

承欢想征询父亲意见,他却在露台上睡着了。

月兑剩汗衫短裤,仍然用他那张旧尼龙床,脸上盖本杂志,呼吸均匀。

承欢轻轻走到父亲身边,怜惜地听他打鼾。

第八章

如果一下子嫁出去,必定剥夺了与他相处的时间,她需要更多的时间与父母相亲,她不急于成为他人的母亲。

这不是一对不能相处的父母。

不易,但并非不能。

承欢忘记告诉辛家亮她搬了家。

辛家亮三天后找上写字楼来,无限讶异。

“你想摆甩我?”

承欢吃惊,莫非下意识她真想那么做。

“看你那有词莫辩的样子。”

“我忙昏了头了。”

“一个新发财突然发觉无法用光他的钱财之际会得神经错乱。”

“对不起,我承认过错。”

“麦承欢,你已比政府大部分高官聪明。”

“谢谢。”

“我拨电话,线路未通,何故?”

承欢期期艾艾,“号码好似改了。”

“上楼去找,但见人去楼空,油漆师傅正在抹油。”

“对不起。”

“你听听,一句对不起就误我一生。”

承欢见他如此夸张,知道无恙,反而微笑,“终身误是一首曲名。”

辛家亮看着她,叹口气,“我拿你没辙。”

“找我有要紧的事吗?”

“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请说。”

辛家亮吸进一口气,“我想恢复约会异性。”

承欢听了,高高兴兴地说:“请便。”

“你不介意?”

别说麦承欢真不介意,她若介意,行吗?

“恭祝你有一个新的开始。”

辛家亮目光温柔,“你也是,承欢。”

他走了。

真是个不动声色的恶人,反而先找上门来告状,怪她处事不妥当。

承欢那一日情绪在极之唏嘘中度过。

传说良久的升级名单终于正式发放。

承欢一早听说自己榜上有名,可是待亲眼目睹,又有种否极泰来、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之感觉。

一大班同时升职的同事刹那间交换一个沾沾自喜的眼神,如常工作。

升不上去的那几个黯然神伤,不在话下。

心底把名利看得多轻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在这种竞争的气氛下,不由人不在乎,不由人不争气,不由人不看重名利得失。

错过这次机缘就落在后头,看着别人顺水推舟,越去越远,还有什么斗志,还有什么味道。

承欢侥幸,她不想超越什么人,能不落后就好,至要紧跟大队。

一位不在名单内的女同事说:“承欢你替我听听电话,我去剪个头发,去去晦气。”

承欢只得应声是。

自口袋模出一颗巧克力放进口中,发觉味道特别香甜。

无论心中多高兴都切勿露出来,否则就似偷到油吃的小老鼠了。

可是声音有掩不住的明快。

临下班时接了一通电话。

“是承欢吗,我是朱宝翘,有无印象?”

承欢要抬起头想一想才知道她是谁。

现在辛家的人与事已与她没有什么大的关联。

“是,朱小姐。”

对方笑着说:“想约你到舍下喝杯茶。”

“好呀,对,辛先生健康很好吧?”

“托赖,可养回来了,下午五时半我派车来接你如何?”

“没问题。”

总有人得偿所愿。

朱宝翘在车子里等麦承欢,接了客吩咐司机往南区驶去。

她对承欢说:“辛先生有事到纽约去了。”

承欢一听,觉得这口气好熟,一愕,想起来,这活月兑月兑是从前辛太太的口气。

朱女士递上一只小盒子,“承欢,送你的。”

承欢连忙说:“我已与辛家亮解除婚约。”

那意思是,您不用争取我的好感了,我已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矣。

可是朱女士笑道:“我愿意同你做朋友。”

承欢连忙说:“不敢高攀。”

“这样说,不等于不愿意吗?”

承欢笑,“求之不得呢。”

兜了个大圈子,朱女士得偿所愿,叹口气,“小时候你妈喂你吃什么东西,把你养得那么聪明。”

承欢诧异,“你真觉得我还不算迟钝?”

“端的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肠。”

承欢不由得发了一阵呆,老实招供:“是慢慢学会的吧,穷家子女,不学得眉精眼明,善解人意,简直不能生存,吃次亏学次乖,渐渐变为人精。”

朱宝翘听了,亦深深叹息。

承欢讪笑,“小时候不懂,脸上着了巴掌红肿痛不知道谁打了我,后来,又以为是自己性格不可爱,唉,要待最近才晓得,人欺人乃社会正常现象,我们这种没有背境又非得找生活不可的年轻人特别吃亏。”

朱宝翘看着她,“你在说的,正是十年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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