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告訴辛家亮,今日搬家。
麥太太步入新居,興奮得淚盈于睫。
承歡溫柔地對母親說︰「灰塵吹到眼中去了?」
麥太太忙用手去揉雙目,承歡掏出濕紙巾,替母親拭去淚印。
很久沒有如此近距離注視母親的臉,眼角皺紋深得一個個褶,抹都抹不開,顴骨上統是雀斑,似一片烏雲遮著皮膚,蒼老咱然,人人都會老,不稀奇,但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結局。
承歡心中一陣難過,一個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別。
麥太太卻說︰「好了,還在抹什麼。」
承歡這才怔怔地停下手來。
麥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門,背著眾人。
承歡看到母親熟悉微胖身型,她習慣側身睡,那樣她可以護著懷內嬰兒,凡是做母親的睡姿都一樣,用整個背脊擋著世界,萬一有炮彈下來,先犧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兒性命。
承歡可以想象當年她也曾躺在母懷里側,安然入睡。
家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費,便紛紛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書抬進房中放好。
他說︰「嘩,終于有自己的房間了,今年已足足十九歲。」
承歡不語。
在這擠逼昂貴的都會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間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個鬼臉,「遲總比永不好。」
承歡看著他笑。
「祖母其實一早住在療養院里,財產用不著,為什麼不早些發放給我們?」
承歡分析︰「老人習慣抓住權力,財產乃是至大權勢。」
承早頷首。
「再說,她得來這些也不容易,活著,說不定有一日用得著,怎麼肯放下來。」
「那倒是真的,再問你們討還,可就難了。」
「不過,居然積存那麼多,也真虧她。」
承早訕笑,「說是錢,其實都是父親童年與少年時的歡樂︰一雙鞋、一件玩具,一本新書……都給克扣起來成為老人的私蓄。」
承歡想起來,「爸一直說,他小時候老希望有一雙老式滾軸溜冰鞋,可是祖父母無論如何沒有買給他。」
「看,所以這筆財產其實屬于他。」
「也好,屬于延遲歡樂。」
麥太太打理廚房,給子女倒兩杯茶,听見他們嘟嘟嚷嚷有說不盡的話,甚為納罕。
「姐弟倒是有說不光的話題,我與手足卻無話可說。」
承歡別轉頭來,「那是因為有人離間,」她笑,「趁離間承早與我的人尚未入門,先聊了再說。」
承早听懂了,因說︰「我的女伴才不會那麼無聊。」
「嘿!」
「現在女孩子多數受過教育有工作富有精神寄托,妯娌間比較容易相處。」
承歡擠眉弄眼,「是嗎?」
承早推姐姐一下,把籃球塞到她懷中,「又不見你去離間人家姐弟感情。」
承歡不屑,「我怎麼會去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決不圖將他人之物佔為己有,我要什麼,問老板要,問社會要。」
承早笑,「我的女伴也一樣有志氣。」
麥太太說︰「那真是我們麥家福氣,麥家風水要轉了。」
語帶些微諷刺之意,可是他們姐弟並不介懷。
承歡想征詢父親意見,他卻在露台上睡著了。
月兌剩汗衫短褲,仍然用他那張舊尼龍床,臉上蓋本雜志,呼吸均勻。
承歡輕輕走到父親身邊,憐惜地听他打鼾。
第八章
如果一下子嫁出去,必定剝奪了與他相處的時間,她需要更多的時間與父母相親,她不急于成為他人的母親。
這不是一對不能相處的父母。
不易,但並非不能。
承歡忘記告訴辛家亮她搬了家。
辛家亮三天後找上寫字樓來,無限訝異。
「你想擺甩我?」
承歡吃驚,莫非下意識她真想那麼做。
「看你那有詞莫辯的樣子。」
「我忙昏了頭了。」
「一個新發財突然發覺無法用光他的錢財之際會得神經錯亂。」
「對不起,我承認過錯。」
「麥承歡,你已比政府大部分高官聰明。」
「謝謝。」
「我撥電話,線路未通,何故?」
承歡期期艾艾,「號碼好似改了。」
「上樓去找,但見人去樓空,油漆師傅正在抹油。」
「對不起。」
「你听听,一句對不起就誤我一生。」
承歡見他如此夸張,知道無恙,反而微笑,「終身誤是一首曲名。」
辛家亮看著她,嘆口氣,「我拿你沒轍。」
「找我有要緊的事嗎?」
「我想與你商量一件事。」
「請說。」
辛家亮吸進一口氣,「我想恢復約會異性。」
承歡听了,高高興興地說︰「請便。」
「你不介意?」
別說麥承歡真不介意,她若介意,行嗎?
「恭祝你有一個新的開始。」
辛家亮目光溫柔,「你也是,承歡。」
他走了。
真是個不動聲色的惡人,反而先找上門來告狀,怪她處事不妥當。
承歡那一日情緒在極之唏噓中度過。
傳說良久的升級名單終于正式發放。
承歡一早听說自己榜上有名,可是待親眼目睹,又有種否極泰來、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之感覺。
一大班同時升職的同事剎那間交換一個沾沾自喜的眼神,如常工作。
升不上去的那幾個黯然神傷,不在話下。
心底把名利看得多輕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在這種競爭的氣氛下,不由人不在乎,不由人不爭氣,不由人不看重名利得失。
錯過這次機緣就落在後頭,看著別人順水推舟,越去越遠,還有什麼斗志,還有什麼味道。
承歡僥幸,她不想超越什麼人,能不落後就好,至要緊跟大隊。
一位不在名單內的女同事說︰「承歡你替我听听電話,我去剪個頭發,去去晦氣。」
承歡只得應聲是。
自口袋模出一顆巧克力放進口中,發覺味道特別香甜。
無論心中多高興都切勿露出來,否則就似偷到油吃的小老鼠了。
可是聲音有掩不住的明快。
臨下班時接了一通電話。
「是承歡嗎,我是朱寶翹,有無印象?」
承歡要抬起頭想一想才知道她是誰。
現在辛家的人與事已與她沒有什麼大的關聯。
「是,朱小姐。」
對方笑著說︰「想約你到舍下喝杯茶。」
「好呀,對,辛先生健康很好吧?」
「托賴,可養回來了,下午五時半我派車來接你如何?」
「沒問題。」
總有人得償所願。
朱寶翹在車子里等麥承歡,接了客吩咐司機往南區駛去。
她對承歡說︰「辛先生有事到紐約去了。」
承歡一听,覺得這口氣好熟,一愕,想起來,這活月兌月兌是從前辛太太的口氣。
朱女士遞上一只小盒子,「承歡,送你的。」
承歡連忙說︰「我已與辛家亮解除婚約。」
那意思是,您不用爭取我的好感了,我已是一個不相干的人矣。
可是朱女士笑道︰「我願意同你做朋友。」
承歡連忙說︰「不敢高攀。」
「這樣說,不等于不願意嗎?」
承歡笑,「求之不得呢。」
兜了個大圈子,朱女士得償所願,嘆口氣,「小時候你媽喂你吃什麼東西,把你養得那麼聰明。」
承歡詫異,「你真覺得我還不算遲鈍?」
「端的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腸。」
承歡不由得發了一陣呆,老實招供︰「是慢慢學會的吧,窮家子女,不學得眉精眼明,善解人意,簡直不能生存,吃次虧學次乖,漸漸變為人精。」
朱寶翹听了,亦深深嘆息。
承歡訕笑,「小時候不懂,臉上著了巴掌紅腫痛不知道誰打了我,後來,又以為是自己性格不可愛,唉,要待最近才曉得,人欺人乃社會正常現象,我們這種沒有背境又非得找生活不可的年輕人特別吃虧。」
朱寶翹看著她,「你在說的,正是十年前的我。」